2016年6月7日 星期二

[短篇奇幻翻譯] 我,克蘇魯,或者像我這樣臉上長滿觸手的玩意兒到底在這樣的沉沒城市(西經126° 43' ,南緯47° 9')幹啥?(I, Cthulhu, or, What’s A Tentacle-Faced Thing Like Me Doing In A Sunken City Like This (Latitude 47° 9′ S, Longitude 126° 43′ W)?)

作:尼爾蓋曼(Neil Gaiman),一九八六年
譯:卡蘭坦斯



  

他們叫我克蘇魯。偉大的克蘇魯。
大家老是都念錯。
你有寫下來吧?逐字逐句?很好。我該從哪說起啊──你說呢?
很好,就從頭。把這寫下來啊,惠特利[1]
我是在數不清的萬古之前被產在卡哈啊音那伊(當然,我不曉得怎麼拼那個字。你就用聽起來像的音寫)的黑暗迷霧裡,被一對無名的夢魘父母生在凸月之下。當然啦,不是這個行星的月亮,是真正的那個月亮。它在某些晚上會蓋滿半邊天,你還可以在它升起來時看見赤紅的血滴下它臃腫的臉龐,將之染紅,直到它升到最高點,令沼澤和高塔沐浴在令人毛骨悚然的紅光下。
多麼美好的往日時光啊。
或者整體來說,晚上才是好時光。我們的地方有某種太陽,但是很老了,連在那個時候就是這樣。我記得它終於爆炸的那晚,我們全都滑到海灘那邊去看。不過我岔題了。
我從來不認識我的父母。
我父親在讓我母親受精後,馬上就被我母親吞掉,她則是在我出生時被我吃掉。這正巧是我最早的記憶;我蠕動著鑽出我母親,我的觸手上依舊殘留著她的腐臭味。
別一臉這麼驚訝,惠特利。我發現你們人類根本一樣噁心。
這提醒了我,他們有記得餵修格斯嘛?我覺得我聽見牠在喋喋不休了。
我的頭幾千年人生就在這些沼澤度過。我那時當然不是長這樣,我有年輕鱒魚的顏色,而且只有你們所謂的四英呎長。我大多時間都在悄悄撲上某物和吃掉它們,我自己則避免被偷襲和吃掉。
我的青春就是這麼度過的。
接著有一天──我想那天是星期二──我發現生命不只是食物而已。(性?當然不是。我直到下次夏蟄才會來到那階段;你們小不拉嘰的行星那時早就徹底冷凍了。)我叔叔哈斯塔就是在那個星期二滑到我那部份的沼澤,下巴咬得死緊。
這動作表示他這趟來訪的用意不是吃掉我,於是我們就能聊聊。
現在這可真是個蠢問題啊,對你尤其是,惠特利。我長了兩張嘴,難道我現在有用其中一個跟你溝通嘛?好極了。再問一次那種問題,我就找別人來寫我的回憶錄,你則會被丟去餵修格斯。
哈斯塔對我說,我們要出去。你想跟我們走嗎?
我們?我問他。我們是誰?
我自己,他說,還有阿撒托斯、優格─索托斯、奈亞拉托提普、札特瓜、來吧!莎布尼古拉絲、年輕的猶格斯星,還有少數其他幾位。他說,你知道的,都是年輕小夥子。(我在免費幫你翻譯這些,惠特利,你知道吧。他們大多是無性、雙性或三性,而年老的莎布尼古拉絲至少有一千子嗣,至少據說是這樣。我們家族裡的那個分支老愛誇大其詞。)我們要出去,他總結說。我們在想你有沒有打算找點樂子。
我沒有當場回答他。老實講,我不是那麼喜歡我的表親,而且出於某種格外怪異的次元扭曲,我總是很難看清楚他們的模樣。他們的邊緣常會變模糊,而有些人──特別是萬軍之神[2]──則有實在太多銳角。
不過我當時仍年輕,我想要找樂子。「生命一定不僅如此!」我會大喊,沼澤藏骸所那令人愉悅的惡臭沼氣也會包圍我,頭上的納杲納杲和西趿多小蟲飛舞尖叫。就像你大概已經猜到的,我說好,然後跟上哈斯塔,渾身樂得分泌黏液,直到我們抵達集合點。
我也記得我們花了下一輪月的時間討論我們要去哪裡。阿撒托斯滿心想去遙遠的夏蓋星,奈亞拉托提普鍾情「無以名狀之地」(我一輩子都想不透是為什麼。我上次去那裡時,所有東西都被關起來了)。這些地方對我都一樣,惠特利。只要是潮溼的地方,有點細微的不對勁,對我來說就跟家一樣好。不過優格─索托斯下了最後決定,他過去永遠如此,於是我們就來到這塊次元。
你還沒有見過優格─索托斯吧,我的雙腳小動物?
我想也是。
他開了條路讓我們來到這裡。
老實說,我當時沒想那麼多。現在還是一樣。要是我早就知道我們會惹上什麼麻煩,我想我根本不會淌這趟渾水。不過我那時比較年輕。
我記得我們的第一站是黯淡的卡爾克。那地方把我嚇到挫屎。我這年頭能看著你們的同類,連抖都不抖一下,不過那些完全沒有鱗片或偽足的人民啊,真是令我戰慄不已。
黃衣之王是第一個我能和睦相處的人。
黃衣之王。你不知道他是誰?《死者之書》七百零四頁(完整版的)有暗示他的存在,我想那位白癡普林在《蠕蟲之秘密》也有提到他。當然,還有錢伯斯的作品。
等我習慣他之後,我發現他是個討人喜歡的傢伙。
他就是最初給我這個點子的人。
我問他,無以名狀的地獄啊,在這沉悶至極的世界裡有啥好做的?
他大笑。他說,我第一次來到這塊宇宙中格格不入的顏色時,也問了自己同樣的問題。接著我發現樂趣是什麼:人們可以跑來征服這些怪世界,讓居民俯首稱臣,使他們恐懼和崇拜你。那真的很好玩。
他說,當然啦,古代支配者不喜歡這樣。
我問:古代者?
不是,他說。古代支配者。要念正式一點。好笑的傢伙。長得像很大的海星頭槍管,還有他們用來飛越宇宙的薄膜巨翅。
飛越宇宙?飛?我嚇呆了。我還以為人們不會用飛的了。一個人可以慢慢嚕鬸的時候幹嘛要飛啊,嗯?我懂他們為什麼叫自己古代者了。抱歉,是古代支配者。
我問黃衣之王,古代支配者會做什麼?
(我晚點會告訴你什麼是嚕鬸,惠特利,雖然這根本沒意義。你缺乏「嗚納新格喃」。不過,也許羽毛球裝備的效果幾乎一樣好。)(我剛才講到哪兒啦?喔,沒錯。)
我問黃衣之王,古代支配者會做什麼。
沒什麼,他解釋。他們就是不喜歡其他人也來搞這種事。
我身子蠕動,扭動我的觸手,彷彿想說「我這輩子遇過這種人」,不過怕黃衣之王沒看出意義。
你知道有任何適合征服的地方嗎?我問他。
他含糊地對著一群小而沉悶的星團揮手。他跟我說,那邊那個你可能會喜歡。那叫做地球。有點偏僻,不過有很多活動空間。
愚蠢的笨蛋。
今天就到這裡了,惠特利。
你出去的時候找個人去餵修格斯。




時間已經到啦,惠特利?
別傻了。我知道我派了人叫你來。我的記憶跟過去一樣好。
Ph'nglui mglw'nafh Cthulhu R'lyeh wgah'nagl fthagn.
你曉得那是什麼意思,知道嗎?
在拉萊耶的宅邸中,長眠的克蘇魯候汝入夢[3]
這是有正當理由的誇大;我最近感覺不是很好。
我是在開玩笑,你這一顆頭的傢伙。這是玩笑。你正在把這些都寫下來嗎?很好,繼續寫。我知道我們昨天講到哪。
拉萊耶。
地球。
這就是個語言改變的例子,字詞意義的轉變。含糊不清,我真是受不了。有段時間拉萊耶就是地球,至少是我控制的溼答答的部分。現在拉萊耶就只是我這邊的小房子,位於西經126° 43',南緯47° 9'
或者古代支配者。他們現在叫我們古代支配者了,或是舊日支配者,好像我們跟那些槍管傢伙沒兩樣似的。
含糊不清。
所以我來到地球,地球在那段時間比現在潮溼許多。多美妙的地方呀,海洋豐饒得像碗湯,我也和這裡的人處得很好,達貢和他的小夥子們(我這次講的是真的小夥子)。我們在那段遙遠的年代都住在水裡,而你還來不及說完「克蘇魯候汝入夢」,我就已經讓他們蓋房子、奴役別人和煮東西吃了。當然,還有被煮來吃。
這提醒了我,我一直想告訴你一個故事。是真實故事。
有一艘船,在太平洋航行的帆船。船上有位魔術師、巫師,功能是娛樂乘客。然後船上也有隻鸚鵡。
魔術師每次變戲法時,鸚鵡就會破壞他的表演。怎麼破壞?牠告訴別人魔術的原理,就這麼簡單。「他把它塞進袖子了,」鸚鵡會這樣嘎嘎叫,或是「他的牌事先排過順序」或「它有個假鈕扣!」。
魔術師不喜歡這樣。
最後他要表演壓軸好戲了。
他向大家宣布。
他捲起袖子。
他揮揮手。
這時船猛然顛簸,並被撞得翻到一邊。
沉沒的拉萊耶城在他們下方升了上來。我的成群僕人,令人厭惡的魚人,蜂擁越過船邊抓住乘客和船員,把他們拖到海浪底下。
拉萊耶再次沉下水面,等待令人恐懼的克蘇魯再次現身統治世界。
魔術師獨自一人留在惡臭水面上,抓著一隻槳漂浮,孤立無援──我的無尾兩棲笨蛋漏掉他了,他們因此付出慘痛的代價。接著魔術師注意到頭上遠處有個小小的綠色形體,下降和終於棲在附近的一根漂浮木頭上。他發現是那隻鸚鵡。
鸚鵡把頭歪向一邊,瞇眼瞪著魔術師。
「好吧,」牠說。「我放棄了。你是怎麼辦到的啊?」
這當然是真的故事,惠特利。
難道不祥的克蘇魯,在你們做著吸吮他們母親偽乳房的古怪夢魘時從黑暗星辰滑出來,等著星星對齊後自塚墓宮殿甦醒、重建忠誠信仰和恢復統治,期盼復興死亡與狂歡的崇高甜美樂趣,他會扯謊騙你嗎?
我當然會。
閉嘴,惠特曼。我還沒講完。我才不管你之前聽過了。
我們那些日子玩得很盡興,搞大屠殺和毀滅、獻祭跟天譴、膿水黏液加分泌物,還有各種邪惡的無名遊戲。食物跟樂子。這就像一場舉行超久的派對,大家都愛死了,除了那些發現自己跟一大塊起司跟鳳梨被叉在木樁上的。
哦,那時候大地上有巨人呢。
可惜好景不長。
他們自天上來,有薄膜翅膀和規定、規章、常規跟多赫納公式[4],天曉得有多少東西要寫成一式五份表格。這群人啊,全是平庸的小官僚。你光看到他們就會曉得:五個角的頭──你看到的每個人頭上都有尖角還是手臂之類的(我或許該補充,頭總是長在同一個地方)。這些人沒有人有想像力弄出三隻或六隻手,或是一百零二隻。一概都是五隻。
無意冒犯。
我們處不來。
他們不喜歡我的派對。
他們敲牆抗議(比喻性的)。我們沒理會。然後他們開始使壞。爭執、說壞話、幹架。
我們說,好吧,你們要這片海,你們就拿去。鎖、大麻和五根海星槍管[5]。我們搬到陸地──當時還有很多沼澤──然後我們蓋了龐大的獨棟建築,讓群山相形矮小。
你知道是什麼殺光了恐龍的嗎,惠特利?是我們。在一次BBQ烤肉會裡。
不過那些尖頭掃興鬼就是忍不住插手。他們試過把星球挪得更靠近太陽──還是更遠?我從來沒有真的問過他們。接著我突然發現,我們又回到海底下了。
誰聽了都會笑死的。
古代支配者的城市陷入大麻煩。他們最討厭乾和寒冷,他們的生物也是。他們突然置身南極,乾得像骨頭,凍如冷之高原受三倍詛咒的失落平原。
今天的功課就在這邊結束了,惠特利。
還有拜託你,找個人去餵那頭該死的修格斯好嗎?




(阿米塔吉與威瑪斯教授[6]根據文字內容和長度,皆相信此處遺失的手稿不少於三頁。這我同意。)
星辰變了,惠特利。
想像你的頭和身體分家,讓你化成一團血肉癱軟躺在冰冷的大理石板上,眨著眼和窒息。當時的感覺就像這樣。派對結束了。
那件事殺了我們。
所以我們在這底下等待。
很可怕吧,嗯?
完全不會。我才不會心生無以名狀的恐懼。我有辦法等。
我坐在這裡,已死和做夢,看著人類的螞蟻帝國興起和衰亡、屹立和崩潰。
有朝一日──也許就是明天,也許得等上你的薄弱腦袋都無從想像的明日數量──星星將會在天堂正確結合,毀滅的時刻也會降臨我們身上;我將從深海現身,再次統治整個世界。
暴動與狂歡、噬血和骯髒、永恆的暮色及夢魘,還有與死者、非死者的尖叫,跟信徒們的吟誦。
然後呢?
等到這世界成了繞行黑暗太陽的冰冷餘燼,我就會離開這個次元。我將返回老家,那兒每晚會有鮮血滴在一顆月亮的臉龐上,那張臉宛如溺斃水手的雙眼凸起。我也會進入夏蟄。
然後我會交配,並在尾聲感到體內一陣攪動,並感覺我的孩子一路啃出去和進入光明世界。
嗯嗯。
你有把這全都寫下來吧,惠特利?
很好。
唔,就這樣了。結束。自敘到此為止。
猜猜我們接下來要做啥?你猜對了。
我們要去餵那頭修格斯。



尼爾‧蓋曼的一九八七年「後記」信件:(發表於《龍》第十七期)

真高興看到〈我,克蘇魯〉終於付梓:我過去某段時間唯一計畫處理的另一篇洛夫克拉夫特文章,是替幾封通信寫注釋,這些信以相對神祕的方式流落到我手裡。也就是說,一般人並不曉得,我們熟悉和熱愛的H‧P‧洛夫克拉夫特信件其實少了重要的一環。
在一九二○年代晚期和三○年代早期,一名年輕英國作家──他和洛夫克拉夫特一樣,沒什麼顧忌寫長兩萬字的信──正在紐約寫自己的書,並替音樂劇撰寫歌詞。
毫不意外,身為虔誠親英派的洛夫克拉夫特很迷此人的作品;而P‧G‧伍德豪斯[7]是《怪譚》雜誌書迷,這或許也有加分。這兩人的通信如何落進我骯髒的小手裡,這我目前不打算討論。我只需說,我手上不僅有他們唯一合寫的小說(書名為《門檻上的唷喝!》(The What Ho! On The Threshold)或《這就叫克蘇魯的呼喚,傑維斯》(It's the Call of Cthulhu, Jeeves)),更有兩人的音樂劇《死者之書之夏》(Necronomicon Summer)的片段,女英雄被要求高歌以下的不朽歌詞:

也許我只是隻鍍金籠中鳥
像隻小鸚鵡或鴿子囚犯
可是當處女遇上噬脂細胞
心臟便被啃食扯裂
一如那句老諺語:
──我真傻
竟以為克蘇魯
也能墜入愛河!

兩位作者的相似性不僅在姓名方面,連人生也是,比如兩人都由阿姨養大(這是諸多相似處其中一點)。這不禁令人好奇,這段合作為何失敗,兩人也努力掩飾,此外他們何以要如此隱密地進行創作。很顯然,這本小說對兩人著迷的題材都提出了迷人的新觀點(令人立即想到阿格莎阿姨就是奈亞拉托提普的段落,以及伍斯特/普史密斯家族前往冷之高原受三倍詛咒的失落平原的探險,這段旅行還因他們不斷爭論柏帝‧伍斯特的領結應該擺在什麼位置而增添了生氣)。
至於這本書何時適合出版,何時解決版權問題,以及最重要的問題,這些信件應該取名為伍德豪斯/洛夫克拉夫特通信、還是洛夫克拉夫特/伍德豪斯通信(或者照有人的提議採折衷之道,取名為洛夫豪斯/伍德克拉夫特通信),我都能向貴刊保證,你們會第一個得知好消息。





[1] Wilbur Whateley,是克蘇魯神話短篇〈The Dunwich Horror〉的主要人物。
[2] 即耶和華。
[3] 在克蘇魯神話中,克蘇魯以死亡的狀態在海底沉睡,直到星辰排列到特定的位置,便會甦醒和征服世界。
[4] 《死者之書》記載的招喚儀式之一。
[5] 仿電影《兩根槍管》(Lock, Stock and Two Smoking Barrels)片名。
[6] 兩人分別為短篇〈The Dunwich Horror〉和〈The Whisperer in Darkness〉之人物。
[7] P. G. Wodehouse1881-1975),英國著名幽默小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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