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7日 星期二

[中篇科幻翻譯] 世界的名字是森林(The Word for World Is Forest)

原作:娥蘇拉勒瑰恩(Ursula K. Le Guin),一九七二年;一九七三年雨果獎最佳中篇,星雲獎入圍、軌跡獎入圍
譯:卡蘭坦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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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衛森上尉今早醒來時,腦袋裡仍殘留著昨日的兩件事;於是他躺在黑暗中凝視這些事一會兒。一件是好事:信不信由你,新一批女人搭船抵達了。她們在這裡,就在中央村,藉由近光速航行跑到離地球二十七光年的地方,然後從史密斯營地搭四個小時的直升機。這些提供給新大溪地殖民地的第二批生育女性,各各又好又乾淨,兩百一十二個上等人類,至少算是夠好了。另一件則是壞事:傾洩島的報告提到農作物失敗,發生大規模水土流失,整片作物被毀掉。大衛森腦中那兩百一十二個豐滿、讓人想搞的性感嬌小大奶妹的影像褪去,轉而看見雨水灑在犁過的泥土上,把它攪成爛泥、沖成稀疏的紅色肉湯,最後流下石頭和注入承受滂沱大雨的海裡。他還沒離開傾洩島去掌管史密斯營地之前,水土流失就已經發生,而既然他擁有罕見的視覺記憶天賦──他們稱那是直觀記憶──他現在能歷歷在目地回憶這整件事。看來大隻佬基斯說得沒錯,你得在計劃蓋農場的地方留下很多樹。但他還是搞不懂,要是土地真的用科學方法管理,大豆農場幹嘛得浪費那麼多空間留給樹。在俄亥俄州就不是這樣;你想種玉米就種玉米,不用浪費空間給樹還是啥的。但反過來說,地球是個溫馴的星球,新大溪地則不然。這就是他來這裡的目的:馴服這塊土地。假如傾洩島現在只剩石頭和溪溝,那就把它一筆勾銷;在一個新島嶼上重頭來過,然後做得更好。我們可是男子漢,我們不能因此被打敗。大衛森心想,你很快就會學到我的話是什麼意思,你這該天殺的墮落行星。他在小屋的黑暗世界裡稍微咧嘴笑,因為他喜歡挑戰。他想著男人,這使他想起了女人,那些嬌小身軀再次列隊晃過他腦海,邊笑邊玩耍。
「班!」他吼道,坐起來和把光腳踩上光禿禿的地板。「把熱水準備好,快快快點!」這吼聲令人滿意地趕走他的睡意。他一氣呵成地伸懶腰、搔搔胸膛、套上短褲和大步走出小屋,進入陽光普照的空地。他身為一位高大、肌肉發達的男人,很喜歡運用自己訓練良好的身體。他的大猴僕人「班」已經一如往常把水裝好,放在火爐上冒泡,也照例蹲在那兒盯著虛無。大猴從來不睡覺,只會坐下來和瞪著某處。「早餐,快快快點!」大衛森說,從粗木板桌子拿起刮鬍刀。大猴事先就在這裡擺好剃刀,附帶一條毛巾和一面直立式鏡子。
今天有很多事情要辦,因為他在爬下床前最後一刻決定飛到中央村,親自檢閱那批新來的女人。她們撐不了太久的,兩百一十二個女人丟進兩千個男人當中,其中大多可能跟第一批女人一樣是殖民地新娘,只有二十或三十人是以娛樂職員的身分過來。不過這些寶貝可是真正棒又欲求不滿的女孩啊,他這次打算排隊搶第一,搞上至少一個。他用左邊臉咧嘴笑,右臉頰在嗡嗡作響的刮鬍刀底下保持不動。
年邁大猴好整以暇地從烹飪房把他的早餐端來。「快快快點!」大衛森喊,班這才把軟趴趴的漫步加快成走路。班大概有一公尺高,背後的綠毛大半轉白;牠很老了,而且以大猴而言算笨,不過大衛森懂得應付牠們。只要成果值得,他能馴服任何一隻大猴;雖然事實上並不值得。只要弄夠多人類來這裡,打造機械跟機器人、蓋出農場和城市,就再也沒人需要大猴了。這也是好事一件,因為新大溪地這個世界根本是為人類而生;把它裡外清理乾淨,把黑暗森林剷平和讓給開放的農田,將原始的黑暗世界、野蠻跟無知抹得一乾二淨,這裡就會變成天堂,如假包換的伊甸園。一個比資源耗盡的地球更好的世界──這就會是他的星球。在唐大衛森內心深處,他便是這種人:一個馴服世界的人。他不愛吹牛,不過他了解自己的能耐。他生下來就是如此。他曉得他要什麼,也知道如何弄到手。而他總是能達到目的。
早餐暖呼呼地落進他肚子裡,使得他就連看到基斯史登走來,好心情也沒被打壞。基斯是個胖白人,滿臉憂慮,眼睛活像藍色高爾夫球凸出來。
「唐,」基斯說,沒有打招呼。「伐木工又在伐木地帶獵紅鹿了。休息室後面有十八對鹿角呢。」
「從來沒人能阻止盜獵者偷獵啊,基斯。」
「你可以。所以我們才活在戒嚴下,所以是陸軍在管這個殖民地。維持法紀。」
大隻肥佬居然正面攻擊他!這樣幾乎很好笑。「好吧,」大衛森理性地說。「我可以阻止他們。可是聽著,我照顧的是我的手下;就像你說的,這是我的職責。重要的是我的人,不是動物。要是一點不法打獵能幫助人們撐過這段糟糕生活,我寧願睜隻眼閉隻眼。他們總得找點樂子嘛。」
「他們有遊戲、運動、嗜好跟電影,有過去一個世紀所有主要運動盛事的電視錄影帶能看,有酒精、大麻、百利酒喝,還有中央村的一批新女人,讓那些在陸軍頗沒想像力的同性戀衛生療程下依然不滿足的人有管道發洩。你這些邊疆開拓英雄都被寵壞了,他們也沒必要單純為了『樂子』就消滅一種罕見的當地生物。要是你不採取行動,我就必須在交給葛西上尉的報告中提出嚴重的生態違規。」
「你覺得有需要,就隨便你去舉發我吧,基斯,」大衛森說,仍然沒有動怒。像基斯這樣的歐洲佬會情緒失控,弄得臉紅脖子粗,實在是很可悲。「畢竟那是你的職責。我不會拿這針對你;他們可以在中央村爭辯,然後判定誰是對的。你瞧,基斯,你只是想讓這地方保留原貌。像個國家公園大森林,只觀察它和學習。很好,你是技術官;不過你瞧,我們不過是想把工作做好的普通傢伙。地球需要木材,而且是亟需。我們在新大溪地找到木材,所以伐木工來了。你懂吧,我倆的差別在於地球在你心中不是優先。對我而言,它就是優先。」
基斯用那對藍色高爾夫球眼睛斜眼看他。「是嗎?你想把這世界變成地球的翻版?一座水泥沙漠?」
「基斯,我提到地球時,我指的是人。人類。你擔心那些鹿啊、樹啊、纖維水草跟啥的,那很好,那是你的專長。但我喜歡透過從上而下的觀點看事情,而目前站在最頂端的是人類。我們現在在這裡,所以這世界得照我們的方式走。不管你喜不喜歡,那都是你得面對的事實。這邊的做事方式就是這樣。聽著,基斯,我準備飛到中央村看看新來的殖民者。想跟我去嗎?」
「不,多謝,大衛森上尉。」技術官說,繼續走向實驗室小屋。這人真的氣壞了,全為了那些該死的鹿在生氣。是啊,牠們的確是很棒的動物──大衛森能鮮明回憶他看見的第一頭鹿,就在史密斯大陸這裡,一頭高大的紅色影子,肩膀高達兩米、頭上頂著窄窄的金黃鹿角。跑得飛快的勇敢動物,是人們所能想得到最棒的打獵目標。人們在地球上使用機器鹿,現在甚至用在落磯山高地和喜瑪拉雅公園;真正的鹿早就絕跡了。這些動物是獵人的美夢,所以牠們才會被獵捕。該死,連野生大猴也會獵牠們啊,用牠們差勁的小弓箭。鹿之所以會被獵殺,正是因為這是牠們存在的用意。不過可憐的軟心腸老傢伙基斯就是不懂。他其實很聰明,卻不切實際,心腸也不夠硬。他沒意識到人人得跟著贏家,不然就會輸。而獲勝的永遠是人,古老的殖民征服者。
大衛森大步穿過殖民區,晨光照進他的眼,溫暖空氣中也聞得到芬芳的鋸木味和燒木煙味。就伐木營地而言,一切看來蠻棒的。兩百人在這邊只花三個地球月,就已經馴服不小的一塊荒野。史密斯營地包括兩棟波浪紋測地線式圓頂、四十座由大猴工人蓋的木屋和鋸木廠,以及一座火爐,在大片樹幹跟切好的木材頭上拖著一條藍煙;往山上是機場、直升機用的大型組合式機庫和重機具,全部就這樣。不過當他們當初來這裡時,這裡啥也沒有,只有樹木。一團漆黑、雜亂、糾結的樹,永無盡頭且毫無意義。一條懶洋洋的河流被樹木扼殺,幾個大猴洞穴藏身在樹林間,外加一些紅鹿、毛猴跟鳥類。以及樹;樹根、樹幹、樹枝、細枝,還有在頭上跟腳下、打在你臉上及眼睛裡的樹葉,無窮的樹上長著數不完的葉子。
新大溪地表面大多是海洋,溫暖的淺海到處鑽出珊瑚礁、小島和群島,五塊大陸全躺在西北圓球象限兩千五百公里的弧線範圍內。這些小塊小塊的陸地全被樹木蓋滿。海洋或森林,你在新大溪地的選擇就只有這樣。選水跟陽光,或者黑暗與樹葉。
不過人類已經來到這裡終結黑暗,把雜亂的樹林變成整齊鋸開的木板,這些玩意在地球上可比黃金更值錢。確實是如此,因為你能從海水裡和南極的冰層底下挖出金子,木材卻不能這樣;木材只能從樹上長出來,這在地球上是真正必備不可的奢侈。因此這座外星森林會被轉成木材。兩百名擁有機器人電鋸和大卡車的男人,花三個月就在史密斯大陸砍出一條八哩寬的伐木空地。空地裡最靠近營地的殘株已經變白和爛掉;它們受過化學處理,等到永久殖民者跟農夫來史密斯大陸殖民時,這些殘株就會分解成肥沃的灰燼。屆時農人只要播種,讓作物發芽就行了。
之前人類也這樣做過。這點很詭異,而且也證明了新大溪地有意讓人類統治。這裡所有的玩意兒都來自約一百萬年前的地球,而演化過程跟地球太過相似,使得你一眼就認出來:松樹、橡樹、胡桃樹、栗樹、冷杉、冬青、蘋果樹、白蠟樹;鹿、鳥、老鼠、紅棕松鼠和猴子。來自瀚星的類人類當然宣稱是它們在殖民地球的同一時間把東西帶來此地,不過要是你相信這些外星佬,你就會發現它們自稱在銀河系每一顆行星殖民過,並發明了從性愛到圖釘在內的一切。亞特蘭提斯的傳說聽起來還實際得多,而新大溪地的確像是失落的亞特蘭提斯殖民地,只不過這星球的人類已經絕跡;至於從猴子演化出來、取代人類的最接近物種就是大猴,高一公尺和渾身綠毛。牠們以外星人而言大概有平均水準,不過跟人類相比差遠了,腦袋就是不夠聰明。也許再給牠們一百萬年演化就比得上吧,只是征服者已經搶先一步來了;演化再也不會於一千年內慢慢隨機突變,而是照著地球艦隊太空船的速度跑。
「嘿,上尉!」
大衛森轉頭,只比他的反應慢了一微秒,不過這個間隔已經長到令他不悅。這該死的星球上有什麼不對勁,它的金黃陽光與霧濛濛的天空,還有散發腐葉土味跟花粉味的微風,有什麼會害你做白日夢。你會慢吞吞想著征服者、命運之類的東西,直到你跟大猴一樣又笨又遲鈍。「早安,歐卡!」他爽快地對伐木領班說。
黑皮膚、跟鋼纜一樣強悍的歐布卡納那威納布在體型上跟基斯完全相反,不過臉上有同樣憂慮的神情。「你有半分鐘嗎?」
「當然。你有什麼煩惱,歐卡?」
「那些小渾蛋。」
他們的背靠在一道木條圍欄上;大衛森點燃他今天第一根大麻菸。被煙染藍的歪斜陽光把暖意傳過空氣。營地後面的森林──一條四分之一哩長尚未砍伐的林地──充滿了微弱且毫不間斷的劈啪響、輕笑聲、騷動、哀鳴和清脆悅耳的叫聲。這裡乍看之下會讓人以為是一九五年的愛德荷州,或是一八三年的肯塔基州。或者西元前五十年的高盧。「的威。」遠處一隻鳥叫道。
「我想把牠們趕走,上尉。」
「你是說大猴?什麼意思,歐卡?」
「讓牠們離開就好。我沒法讓牠們在鋸木廠擠出夠多工作,打平牠們的飼料費。牠們也該死的令人頭痛。牠們就是不肯工作。」
「只要你知道怎麼逼牠們,牠們就會工作。牠們可是打造了這座營地。」
歐布卡納那黑曜石般的臉龐浮現沉鬱。「好吧,我猜你對牠們很有一套。我就沒有。」他停住。「我為了星際殖民而修的那堂應用歷史課,他們在課堂上說蓄奴永遠不會有用。那不符經濟效益。」
「的確,可是這不是蓄奴啊,親愛的歐卡。奴隸是人類。你養牛的時候會說那是蓄奴嗎?才不。而且這樣有用。」
無動於衷的領班點點頭,不過說:「牠們個頭太小了。我試過讓那些不高興的餓肚子。牠們就只是坐在那裡捱餓。」
「是沒錯,牠們個頭小,歐卡,可是別讓牠們騙倒你。牠們很強悍的;牠們耐力驚人,而且不像人類有痛覺。你就是忘了這點,歐卡。你以為打一隻大猴就有點像教訓小孩。相信我,就牠們感覺而言,那比較像在打機器人。聽好,你搞過幾隻母的,你明知牠們似乎沒有任何感覺,沒有愉悅或疼痛,只會像床墊一樣躺在那裡隨你擺布。牠們全都是這樣。也許牠們的神經比人類更原始吧,跟魚一樣。我告訴你一件有關的怪事──我之前在中央村,還沒過來這裡時,有隻馴服的雄性大猴攻擊我。我知道他們會跟你說大猴從不動手,可是這隻發瘋了,完全精神失常。幸好牠沒武器,不然早就幹掉我了。我幾乎得要了牠的命,牠才肯放開我,而且不肯善罷干休。牠挨了那麼多條鞭子卻完全沒感覺,真驚人哪。好像某種甲蟲,你得不斷踩住它,因為它不曉得自己已經被壓扁了。你瞧這個。」大衛森垂下理了小平頭的腦袋,展示一隻耳朵後面瘤狀的腫塊。「這記差點害我腦震盪。而且牠還是在我折斷牠手臂、把牠的臉揍成蔓越莓醬之後這麼做的。牠就是不停殺過來。事實是大猴很懶惰,歐卡,牠們很蠢又不值得信任,而且沒有痛覺。你對牠們採取鐵腕,然後繼續強硬下去。」
「牠們不值得花這種力氣,上尉。該死的陰沉綠色小渾蛋。牠們不戰鬥,不工作,啥都不幹,只會惹惱我。」歐布卡納那威的牢騷話裡夾著一絲和藹,但沒有掩蓋掉底下的固執。歐卡不肯鞭打大猴,因為大猴矮小太多了;歐卡很清楚這點,大衛森現在也曉得了。大衛森馬上就接受歐卡的態度──他很懂得怎麼應付手下。
「聽著,歐卡。試試這招。把帶頭的挑出來,跟牠們說你準備給牠們打一針迷幻劑。梅斯卡靈、LSD,隨便一種,牠們分不出來的。不過牠們怕死了那些東西。別打太多,就會有成效。我拍胸脯保證。」
「牠們為什麼怕迷幻劑?」領班好奇地問。
「我哪知?女人為什麼怕老鼠?別期待女人或大猴能講理啊,歐卡!說到這裡,我今早要過去中央村。要不要幫你試用一個牧羊妹啊?」
「只要在我休假之前留幾個別碰就好。」歐卡咧嘴笑著說。一群大猴經過,扛著一根長長的十二乘十二吋樑柱,是河邊建造的娛樂室要用的。這些慢吞吞、步履蹣跚的小個子,拉扯這根大樑柱前進的方式好像一大堆螞蟻扛著一隻死毛蟲,悶悶不樂又無能。歐布卡納那威看著牠們,然後說:「老實說,上尉,牠們讓我毛骨悚然。」
歐卡這樣強悍、安靜的傢伙嘴裡說出這種話,可真是奇怪。
「嗯,我其實同意你,歐卡,牠們不值得我們花這麼多力氣或冒險。要不是那個討厭鬼呂波夫在附近,上校又沒有這麼死守規定的話,我想我們說不定可以直接清乾淨我們的殖民區,而不是走這套『自願勞工程序』。牠們遲早都會被消滅,早死早超生豈不更好。原始種族總得讓路給開化種族,不然就被同化。不過我們當然沒法同化太多綠猴子;而且就像你說的,牠們的腦筋只好到那種程度,永遠沒辦法真的被信任。就跟以前住在非洲的那些大猴子一樣,牠們叫什麼來著?」
「大猩猩?」
「是啦。我們這裡少了大猴會更好,就跟我們在非洲沒有大猩猩時那樣。大猴擋著了我們的路……不過叮噹老爹要求用大猴勞工,所以我們就用大猴勞工。至少暫時是這樣,你說對吧?今晚見,歐卡。」
「今晚見,上尉。」
大衛森從史密斯營地總部借出一架直升機:所謂的總部是用松木板蓋的四公尺見方隔間,有兩張桌子和一個飲水冷卻器。布里諾中尉正在修理手持對講機。「別讓營地被燒掉啊,布里諾。」
「上尉,幫我帶個牧羊妹回來吧。金髮的,三圍要342236。」
「天哪。你還有別的要求嗎?」
「我喜歡她們端正點,不要鬆垮垮的,您懂吧。」布里諾動作豐富地在空氣中比劃他的喜好。大衛森咧嘴笑著走去機庫。他駕直升機飛回來越過營地上空時,他低頭看:營地好像孩子們的積木,宛如素描線條的道路,還有殘株遍地的長條空地,全在直升機爬升時變小。他看見這座大島尚未砍伐的綠色叢林,更遠處則是無垠汪洋的深綠與淺綠海面。現在史密斯營地看起來只像個小黃點了,一條廣袤綠色壁毯中的小斑點。
他飛越史密斯海峽,以及中央島北方長滿樹木、起伏甚大的山脈,於正午時分降落在中央村。這兒看起來像座城市,起碼在森林裡待上三個月後就很像;這邊有真的街道、真的建築,從四年前建立殖民地起就存在了。你不會發現這個邊疆小鎮有多麼薄弱,直到你望向南邊半哩處,看見殘株空地跟混凝土停機坪上方有座閃閃發亮的單獨金塔,比中央村的任何東西都高。這艘船其實不算大,可是在這兒就不一樣了。而且這還只是一艘接駁火箭、降落船,是另一艘大船的小舟;真正的船薛克頓號[1]在天上五十萬公里處的軌道上,是近光速飛行戰艦。接駁火箭只是個暗示,是龐大冰山的一角;這艘強而有力的金色船身象徵了地球星際航行科技的精準與宏偉層級。
因此大衛森看見來自家鄉的船,一時流下了淚水。他不覺得丟臉。他是個愛國的人,生來就是如此。
等他穿過這些邊疆街道,兩端都是一望無際、空無一物的景色時,他很快就換上微笑。是啦,他笑是因為這邊的女人,你也看得出來她們是新鮮貨。她們大多會穿上長長的窄裙,還有類似橡膠雨鞋的大鞋子,顏色是紅、紫跟金,並穿著金或銀的褶邊襯衫。沒辦法再看到激凸了。真可惜,時尚已經變了;她們都把頭髮堆得很高,一定是噴了她們那種髮膠,醜得要命,不過只有女人才會對她們的頭髮幹這種事,所以很有挑逗性。大衛森對一個大胸脯的小個子歐洲/非洲裔女孩咧嘴笑,那女孩的頭髮比腦袋體積還多;對方沒笑,不過那對遠去的擺動屁股大聲對他說來吧快來跟上我。他沒有──時候未到。他走到中央村總部:標準規格的速成石材和塑膠板建築,有四十間辦公室、十台飲水冷卻器,還有個地下軍械庫。他在新大溪地中央村殖民管理部指揮處簽到。他見了幾位接駁火箭船員,跟林業局門申請一台新的半機器人剝樹皮機,然後要他的老夥伴喬裘瑟瑞格於一四○○時到「烤豬野宴」酒吧見他。
他提早一個小時到酒吧,在飲酒場合開始之前先吞點食物。呂波夫在那裡,跟幾個穿艦隊制服的傢伙坐在一塊,大概是搭薛克頓號接駁火箭下來的技術官。大衛森不怎麼喜歡海軍,一大堆遨遊星際的公子哥兒,把星球上骯髒、泥濘、危險的工作丟給陸軍做;不過軍官就是軍官,而且反正啊,看到呂波夫跟任何穿制服的人裝熟實在是很有趣。呂波夫正在說話,邊說邊四處揮手。大衛森經過呂波夫身邊時輕敲對方肩膀說:「嗨,拉吉老夥伴,別來無恙呀?」他繼續走,沒留下來看對方報以怒眼,雖然他很想再看一次那種表情。呂波夫恨他的方式的確很好笑;也許這傢伙跟許多知識份子一樣是個娘炮,所以才討厭大衛森的男子氣概。總之,大衛森不會浪費時間討厭呂波夫,對方才不值得他操這個心。
「烤豬野宴」供應最上等的鹿肉排。一個人一餐就嗑掉超過一公斤的肉,老地球上的人以前是怎麼說的?那些只能吃大豆的該死可憐蟲哪!就在這時喬裘到了,而且正如大衛森胸有成竹猜到的,對方帶了兩個新牧羊女過來──兩名蜜桃美人,不是準備嫁給殖民者的新娘,而是娛樂職員。哦,殖民管理部有時真的會履行諾言哪!這個午後過得既漫長又炎熱。
大衛森飛回營地時,在跟太陽等高的地方飛越史密斯海峽;太陽躺在海洋上方一大片金黃薄霧頂上。他懶洋洋地靠在飛行員座椅上唱著歌。史密斯大陸的模糊身影出現,營地上空也飄著煙,一團黑漆漆的污跡,活像石油跑進了廢物焚化爐。他甚至沒辦法越過霧看清下面的建築。直到他靠近機場,他才看見燒得焦黑的飛機、毀壞的直升機、燒光的機庫。
他再次拉起直升機,飛回營地那裡,低到有可能撞上焚化爐的高聳煙囪,那是唯一沒倒的東西。其餘都毀了,鋸木廠、熔爐、木材場、總部、小屋、軍營、大猴宿舍群,全都沒了。漆黑的空殼和殘骸仍在冒煙。可是這不是森林大火;廢墟旁邊的森林依舊矗立,一如以往翠綠。大衛森轉回去到機場,落地和衝出去找機車,可是機車在發臭、悶燒的機庫跟機器遺骸旁邊也成了一團黑色廢鐵。他沿著通往營地的路大步跑;他經過原本是無線電小屋的廢墟時,腦袋突然清醒過來。他絲毫沒猶豫,甚至沒繼續多踏一步,就改變方向離開道路,來到破裂的小屋後面。他停在那裡和豎起耳朵聽。
這裡沒人,四下萬籟無聲。火已經滅掉很長一段時間;只有龐大的木材堆還在悶燒,在灰燼跟焦炭底下散發出火熱的紅光。那些矩形灰燼本來可是比黃金還值錢的東西。不過軍營和小屋的黑色骨架沒有冒煙;灰燼之間也有骨骸。
大衛森蹲在無線電小屋背後,腦袋無比清晰,思緒飛馳。這件事有兩種可能性。第一:這是來自另一個營地的攻擊。國王大陸或新爪哇大陸的哪個軍官發瘋了,嘗試搞行星叛變。第二:這是外星攻擊,畢竟他在中央村的太空港看到那座金塔。但要是薛克頓號變成私掠船,他們幹嘛先滅掉一個小營地,而不是攻占中央村?不,一定是外星人入侵。某個未知種族,或者可能是天倉人或瀚星人,決定搶下地球的殖民地。他打死都不信任這些聰明得該死的類人類族。這一定是用凝固汽油彈幹的。擁有噴射機、飛行車、核彈的入侵部隊能輕易藏在星球西南象限的任何一座島或珊瑚礁上。他得回到直升機上發出警報,然後試著在附近查看、偵查一番,好對總部評估實際狀況。結果他才剛直起身,就聽到了聲音。
不是人類的嗓音。高亢、輕柔、含糊。是外星佬。
他四肢著地,趴在小屋的塑膠屋頂後面──屋頂已經躺在地上,在高溫下變形成蝙蝠翅膀狀。他停住不動和仔細聽。
四隻大猴在他面前幾碼處的路上走過,是野生大猴,全身一絲不掛,只有穿拿來掛刀和錢包的寬鬆腰帶。牠們沒有人穿著配發給馴服大猴的短褲跟頸圈。宿舍群裡的大猴自願者一定跟人類一樣燒成灰了。
牠們停在大衛森藏身處稍微過去一點之處,用牠們緩慢的含糊語言講話。大衛森屏住呼吸。他不想讓牠們發現他。大猴在這邊幹嘛?牠們只有可能是在替入侵者擔任間諜跟斥候。
一位大猴說話時指著南方和轉身,使大衛森得以看見對方的臉。他也認得這張臉。大猴看來全都一個樣,唯獨這隻不同;大衛森不到一年前在那張臉上寫滿了自己的簽名。這就是那隻在中央村抓狂、攻擊他的,有殺人意圖的大猴,呂波夫最愛的寵物。藍色地獄啊,牠在這裡幹嘛?
大衛森思緒飛馳,接著恍然大悟。他的反應跟往常一樣快,突然站起來,站得直挺又輕鬆,手裡已經握著槍。「你們這些大猴,止步,待在原地!不准動!」
他的聲音有如鞭子劃破空氣。那四隻綠色小動物沒有動。臉被打爛的那隻大猴越過黑色瓦礫堆看他,空洞的雙眼毫無生氣可言。
「現在回答我。這場火是誰放的?」
沒回應。
「現在就回答,快快快點!要是沒回答,我就一個個燒死你們,懂了沒有?這場火是誰放的?」
「是我們燒了營地,大衛森上尉,」中央村來的大猴用輕柔得詭異的嗓音說,讓大衛森想起某些人類。「人類都死了。」
「什麼意思,你們燒了營地?」
大衛森出於某些原因,居然想不起疤面煞星的名字。
「這裡本來有兩百名人類,及九十名屬於我同胞的奴隸。我同胞有九百人走出了森林。我們先殺掉在森林裡砍樹的人類,接著在這邊的房子燃燒時殺掉這裡的人類。我還以為您被殺了。我很高興見到您,大衛森上尉。」
這全是瘋言瘋語,當然也是謊話連篇。牠們不可能殺光所有人。歐卡、布里諾、凡斯坦、其他所有人,兩百名男人。有些應該能逃掉才是。大猴手上的武器就只是弓和箭,而且反正,大猴不可能辦得到這種事;大猴不戰鬥、不殺人,也沒有戰爭。牠們的種族對自己人毫無攻擊性,這意味著牠們不過是活靶子罷了。牠們不會反擊。牠們想當然不會一出手就屠殺兩百人──這種念頭太瘋狂了。這陣沉寂,這個傍晚裡漫長溫暖陽光下的焚燒臭味,以及那些用不動如山眼神盯著他的蒼白綠色臉龐,全部加起來什麼也不算,就只是一場瘋狂的惡夢,一段夢魘。
「是誰替你這麼做的?」
「我的九百名同胞。」疤面煞星用那該死的假人類嗓音說。
「不,不是那個。還有誰?你在替誰幹活?誰要你這麼做的?」
「我妻子。」
大衛森接著在那生物的站姿裡看出了透露下一步動作的緊繃感。但牠跳起來的動作太輕盈了,而且是斜著跳,使大衛森開火時失了準頭,子彈只擦過一邊手臂或肩膀,而不是正中眉心。接著大猴就撲到他身上,只靠一半的體形跟體重就撞得他失去重心;大衛森太倚賴用槍,沒料到會被攻擊。他抓住那玩意兒的手,那條長滿粗毛的手臂又細又壯。他和大猴纏鬥時,對方唱起了歌來。
大衛森被仰面壓在地上,武器也被奪走。四張綠色臉孔低頭看他。疤面煞星仍在唱歌,上氣不接下氣地含糊叫,可是這回配著旋律。另外三位聆聽,咧笑和露出白色牙齒。大衛森從來沒有看過大猴笑過,也不曾從仰頭注視大猴的臉。以前永遠是低頭往下看。他試著別掙扎,因為現在只是徒勞無功;牠們個頭雖然小,人數卻占優勢,疤面煞星也拿走了他的槍。他得等下去,只是他體內有股反胃感,害他的身軀不由自主扭動和繃緊。那些小手毫不費力按住他,牠們的綠色小臉龐在他頭上咧嘴笑。
疤面煞星唱完了歌,跪在大衛森胸膛上,一手抓著刀,另一手則拿著大衛森的槍。
「您不會唱歌對不對,大衛森上尉?好吧,您可以跑去您的直升機那裡和飛走,然後跟中央村的上校說這地方被燒掉了,人類也被殺光了。」
鮮血──人血那種令人吃驚的紅色液體──就在大猴的右手臂毛髮上結塊,那把刀也在綠色掌心裡晃動。那張輪廓深、滿是傷疤的臉從非常近的距離低頭看大衛森的臉,大衛森這時能在那雙黑如炭的眼中看見奇異的光芒,一路熊熊燃燒到眼眸深處。大猴的嗓音依舊輕柔。
牠們放他一條生路。
大衛森小心翼翼起身,仍因為被疤面煞星撞倒而頭暈目眩。大猴們現在站得遠遠的,深知他伸手的範圍是牠們兩倍;可是不只有疤面煞星有武器。第二把槍指著他肚子,持槍的正是班,大衛森自己的大猴僕人。這灰毛小個子卑鄙混帳,看來跟平常一樣蠢,這時卻拿著一把槍。
想轉身背對兩把指著你的槍很難,不過大衛森還是辦到了,開始往機場走去。
他背後的一個聲音說了些大猴的語言,尖銳又響亮。另一個說:「快快快點!」然後是個怪異的聲音,活像鳥兒吱喳聲,一定是大猴的笑聲。一發子彈擊發,在他右邊的路面上擦過去。老天爺,這不公平,牠們有槍呢,他卻手無寸鐵。他開始跑。他可以把大猴拋在後頭。牠們原本不懂怎麼開槍的。
「快跑。」那平靜的嗓音在他身後很遠的地方說。疤面煞星。對了,牠的名字叫賽維爾。他們本來喊他山姆,直到呂波夫插手阻止大衛森教訓這頭大猴一頓,把牠拿去當寵物養為止,然後他們就叫牠賽維爾。老天爺,這一切根本是惡夢。他拔腿狂奔。脈搏在他耳裡轟隆作響。他奔過煙霧迷漫的金黃傍晚。路邊倒著一具屍體,他甚至沒察覺到它。屍體沒被燒焦,看起來像空氣洩光的白色氣球,還有雙直瞪人的藍眼。牠們不敢殺大衛森。牠們沒有再對他開槍。牠們下不了手殺他,牠們辦不到。直升機就在那兒,完好又閃亮。他跳進座椅,並趕在大猴能嘗試任何事情之前讓直升機升空。他的手在發抖,不過抖得不厲害,只是出於驚嚇罷了。牠們狠不下心殺他。他繞過山丘,接著高速低空飛回去,尋找那四隻大猴的蹤影。但條紋狀的營地瓦礫中沒有東西移動。
今早這兒還有個營地,有兩百個人。現在這裡只剩四隻大猴。這不是他的幻覺。牠們不可能就這麼憑空消失;牠們一定躲在哪裡。他發射直升機機鼻的機關槍,掃射燒焦的地面,把森林的綠葉打得千瘡百孔,炸翻他手下焦黑的骨頭跟冰冷的遺體,還有毀壞的機具、腐爛的白色殘株。他一次又一次飛回來,直到彈藥耗盡,槍口的火舌也猛然止息。
大衛森的雙手現在穩住了,身體得到了撫慰,也曉得自己並非在做夢。他掉頭飛越海峽,以便把消息帶到中央村。他飛行時能感覺自己的臉放鬆、恢復成平時的平靜線條。他們不能把災難推到他頭上,因為他根本不在場。也許他們會意識到重點,大猴挑在他「離開」時發動襲擊;要是大衛森在場組織防禦,大猴的進犯就會以失敗收場。不過這樣也能造就一件好事。他們會照他們早該遵循的方式辦事,把這顆行星掃蕩乾淨,讓人類全面占領。如今連呂波夫也阻止不了他們消滅大猴──只要其他人得知領導屠殺的居然是呂波夫的寵物大猴,呂波夫就完啦!他們會動手滅絕鼠輩一段時間;然後或許──僅僅是或許──他們會把消滅大猴的小差事交給大衛森。他想到這念頭,本來可能會微笑,不過保持面無表情。
他下方的海洋在暮光中發灰,前方則是島嶼的山丘,以及在黃昏中起伏甚大、遍佈溪流的森林。








所有的色彩──鐵鏽色與夕陽、棕紅與淡綠,都在風吹襲的長葉子中永無止盡變化;銅柳樹那粗且隆起的樹根,在靠近流水之處都被苔蘚染綠,而河水則有如風緩緩流動,有許多淡淡的旋渦跟看似的停頓,被石塊、樹根、低垂的枝葉及落葉攔住。森林裡沒有清楚的道路,也沒有未被打斷的光線。當你踏進風、流水、陽光和星光裡時,你永遠會碰上葉片與枝葉、樹幹和樹根,這些地方幽暗朦朧、複雜難分。枝葉底下有小徑,會繞過樹幹和越過樹根;它們絕不走直線,而是對所有阻礙讓步,和神經組織一樣迂迴。地面不是乾燥堅實,而是潮溼多水,這是生物和樹葉、樹木漫長的死亡聯手締造的成果。這豐饒的墳墓會長出九十呎高的樹,此外小小的磨菇在每隔半吋的地方冒出來排成圈。空氣裡的味道很微妙、多變、甜美。你永遠看不見太遠的地方,除非你抬頭越過枝葉望去,就能瞧見星光。這兒沒有什麼是純粹、乾燥、了無生氣或單純的,這裡不會對人透露一切。你不可能一眼就看完所有東西;不可能。鐵鏽與夕陽的色彩不斷在低垂的銅柳樹葉裡變化,你甚至沒法分辨柳樹葉子究竟是棕紅色、紅綠色還是綠色。
賽維爾走河旁邊的小徑上來,走得很慢,腳也經常絆到柳樹根。他看見一位老人正在做夢,於是止步。老人越過柳樹樹葉,在夢中看見了他。
「我能否進入您的洞穴,夢者大人?我自遠方來。」
老人動也不動坐著。賽維爾這時在路邊蹲下,腳跟就踩在溪流旁邊。他低下頭,因為他已經筋疲力盡,需要睡眠。他已經走了五天的路。
「你來自夢之時分,還是世界時分?」老人終於問。
「世界時分。」
「那麼跟我來。」老人立刻站起來,領著賽維爾走上離開柳樹林的蜿蜒小徑,進入由橡樹和荊棘構成、更乾燥和更黑暗的區域。「我剛才以為你是個神,」老人說,走在賽維爾前面一步遠處。「我也感覺似乎曾經見過你,或許是在夢中。」
「在世界時分裡沒有。我來自索諾爾,我從未踏足過此地。」
「此鎮名為卡德斯特。我是白角樹族的寇諾曼納。」
「我是白蠟樹族的賽維爾。」
「我們這裡有白蠟樹族人,男女皆有。也有你們的婚姻盟族,樺樹族和冬青族;我們沒有蘋果樹族的女人。不過你不是來尋找妻子的,對嗎?」
「我妻子已經離世。」賽維爾說。
他們抵達男人洞穴,位於長著一群年輕橡樹的高地。他們停下來,然後四肢伏地爬過入口通道。老人在洞裡的火光中站起來,不過賽維爾依然以手腳蹲伏,無法起身。此刻他找到了幫手與舒適,過度操勞的身軀就撐不下去了。他的身體躺下來和閉上眼睛;然後賽維爾在寬慰與感激之中沉入了廣大的黑暗。
卡德斯特洞穴的男人們照顧他,醫者也過來照料賽維爾右手的傷。到了晚上,寇諾曼納與醫者托貝坐在火堆旁。多數其他男人在那晚都選擇跟妻子共度,只有兩位年輕的夢者學徒躺在長凳上,兩人也早就進入夢鄉。「我不曉得是什麼東西使這人得到臉上的疤,」醫者說。「更別提他手臂上的傷口。非常奇怪的傷。」
「他腰帶上掛了個怪機械。」寇諾曼納說。
「我看到了。但是我不懂是什麼。」
「我把它擺到他的長凳下面。看起來像磨光的鐵,可是跟人[2]的手工製品不同。」
「他對您說他是從索諾爾來的。」
兩人沉默不語坐了一會兒。寇諾曼納感覺有股毫無根據的恐懼壓在心頭,因此遁入夢境尋找恐懼的原因;他是個老人,很久以前便擅長做夢。在夢中,巨人用沉重迫切的腳步走著,他們乾燥的鱗狀四肢被衣物裹住;他們的雙眼很小和發亮,有如小小的錫珠。跟在他們背後爬行的龐大物體,則是以磨光的鐵製成。樹在它們面前倒下。
倒下的樹木之間有個人在跑,大聲哭喊,嘴巴上也流著血。他跑的路正是通往卡德斯特洞穴的入口。
「嗯,幾乎毫無疑問,」寇諾曼納說,脫離夢境。「他是直接從海外的索諾爾過來,不然就是從凱米戴娃海岸徒步走到我們的地盤。旅人說過這兩個地方都有巨人。」
「他們會不會跟蹤他──」托貝說。兩人都沒回答問題;因為這不是問題,而是在陳述一個可能性。
「你看過巨人一次對嗎,寇諾?」
「看過一次。」老人說。
他做著夢;他年歲已高,也不若以前強壯,所以偶爾會沉入睡夢一段時間。新日破曉,正午過去。洞穴外有個打獵隊出發,孩童嘁喳喊叫,女人們也以流水般的聲音說話。一個更乾的嗓音在門外喊寇諾曼納的名字。老人爬出去,踏進傍晚的陽光。他妹妹站在外頭,愉快地嗅著芬芳的微風,但表情依舊嚴峻。「陌生人醒了嗎,寇諾?」
「還沒。托貝在照料他。」
「我們得聽聽他的故事。」
「他想必很快就會醒來。」
艾帛丹戴皺眉。她是卡德斯特的女族長,替人民感到焦慮;但她不想要求打擾一位傷者,也不願主張有權進入男人洞穴,結果冒犯了夢者。「你難道不能叫醒他,寇諾?」她最後問。「要是……他背後有追兵呢?」
他沒辦法像駕馭自己的情感那樣控制妹妹的情緒,不過仍然能感覺到;她的焦急感啃噬著他。「如果托貝允許,我就叫醒他。」他說。
「請快點問出他的消息。我真希望他是個女人,願意講道理……」
結果是陌生人自己醒了,發著燒躺在半暗洞穴內。不受控制的疾病夢境在他眼前游移。不過他還是坐起來,靠著自制力開口。而寇諾曼納聆聽時,骨頭彷彿在體內縮小,似乎想躲開這可怕的故事、這件新事物。
「我曾是賽維爾席里,當時我住在愛須瑞的索諾爾。我的城市被『仁類』摧毀,他們砍倒了那一帶的樹。我是被迫服侍他們的其中一人,跟我妻子席里一起。她被一名『仁類』強暴至死。我攻擊了殺死她的『仁類』,他當時本來也會殺了我,可是另一位『仁類』救我一命和放我自由。我離開了索諾爾,因為那裡再也沒有城鎮能躲開『仁類』摧殘;我來到北島這裡,住在紅樹林的凱米戴娃海岸。不久後『仁類』也來了,開始砍伐那塊世界,毀掉那裡的一座城潘諾。他們抓走了一百名男人跟女人,強迫服侍他們,還把這些男女關在畜欄裡。我沒被抓到。我跟其他逃出潘諾的人住在一塊,在凱米戴娃北邊的沼澤地。有時我會在晚上去找『仁類』畜欄的同伴。他們告訴我那個人,我曾試過殺死的人就在那裡。我起先考慮再試一次,或者讓畜欄的人重獲自由。可是我把全部的時間拿來看著樹倒下,看這塊世界被開腸剖肚和丟下來腐爛。男人們或許能夠逃走,可是女人們被關在更安全和逃不出去的地方,她們也快死了。我跟躲在沼澤地的人談過。我們都非常害怕,也非常憤怒,卻找不到辦法釋放我們的恐懼跟憤怒。所以我們最後一次長談、做過最後一次夢和擬訂計劃後,我們就在大白天跑去那兒,用弓箭和打獵長槍殺光凱米戴娃的『仁類』,燒掉他們的城市跟機械。我們什麼都沒留下。可是我想殺的那人逃掉了,稍後還獨自回來。我在他身上吟唱,然後放他走。」
賽維爾陷入沉默。
「然後──」寇諾曼納低語。
「然後有艘飛船從索諾爾過來,在森林裡獵捕我們,但是誰都沒找到。所以他們放火燒森林;不過下雨了,所以造成的傷害不大。從畜欄放出來的大多數人和其他人都往東北走了,去荷利山丘,因為我們害怕很多『仁類』會來獵捕我們。我獨自前進。您知道,『仁類』認識我,他們認得我的臉;這點嚇壞了我,也嚇壞了我的同伴。」
「你的傷口是怎麼回事?」托貝問。
「那個人,他用某種武器射我;不過我用吟唱擊敗他,然後放他走了。」
「你獨力打倒一位巨人?」托貝說,臉上一個勁兒咧嘴笑,好希望這是真的。
「不是。我靠三個獵人幫忙,他的武器也在我手裡──就是這個。」
托貝縮開身子,避開那玩意兒。
這些人有陣子沉默不語。最後寇諾曼納說:「你告訴我們的事情非常黑暗,而且越來越壞。你是你洞穴的夢者嗎?」
「曾經是。愛須瑞洞穴已經不復存在。」
「洞穴四海一家;我們都會講古語。你在阿絲塔的柳樹林初次對我說話時,你喊我夢者大人。我確實是。你做夢嗎,賽維爾?」
「現在很少了。」賽維爾回答,遵從教義問答。他那全是傷疤、發燒的臉低下去鞠躬。
「你現在醒著?」
「醒著。」
「你的夢做得好嗎?」
「不太好。」
「你能否在手中掌握你的夢?」
「可以。」
「你能否按照意願編織和塑造、引導與跟隨、開始跟結束夢?」
「有時候可以,不是每次都能。」
「你能踏上你夢中的道路嗎?」
「有時能。有時我很怕這麼做。」
「誰不怕了?這對你不見得是壞事,賽維爾。」
「不,這完全是壞事,」賽維爾說。「再也沒剩下好事了。」然後他開始發抖。
托貝給他喝柳樹藥,並要他躺下。寇諾曼納仍得問女族長的問題;他不情願地這麼做,跪在生病的男人身旁。「那些巨人──你口中的『仁類』──他們會追蹤你的行蹤嗎,賽維爾?」
「我沒留下行蹤。在凱米戴娃和這個地方之間,有整整六天沒人看過我。沒有危險。」他掙扎著再度坐起來。「聽著,聽著,你們不了解危險。你們怎麼會懂?你們沒做過我所做的事,你們沒做過這種夢,讓兩百個人死去。『仁類』不會追我,可是他們會追我們所有人,像獵人驅逐岩狸那樣獵捕我們。這就是危險。他們可能會試圖殺掉我們。殺光我們,一個都不留。」
「躺下來──
「不,我不是在胡說,這是真正的事實和夢境。凱米戴娃有兩百名『仁類』,他們現在都死了,是我們殺了他們。我們屠殺他們,彷彿他們不是人。所以他們不會反過來做同樣的事嗎?他們過去一次只殺我們一兩人,現在他們將像砍樹一樣,一次殺掉我們數百、幾百、上百人。」
「躺好別動,」托貝說。「熱病夢境裡面就會發生這種事,賽維爾。它們沒有真的發生在世界裡。」
「不論這世界的根有多古老,」寇諾曼納說。「它永遠是嶄新的。賽維爾,那麼這些生物到底是什麼?他們看起來像人,說話像人,但難道不是人嗎?」
「我不曉得。人會在發瘋以外的狀況下殺人嗎?野獸會殺死自己的同類嗎?只有昆蟲才會。這些『仁類』殺我們就像我們殺蛇一樣蠻不在乎。教我說話的人說,他們會出於爭執殺死彼此,也會集體殺人,像螞蟻戰鬥那樣。我還沒看過那種事。不過我知道他們不會饒過要求活命的人。他們會攻擊臣服者,這我親眼目睹過!他們內心有殺戮的意願,因此我認為應當處死他們。」
「那麼所有人的夢,」寇諾曼納說,在陰影裡盤起腿。「將會改變。它們再也不會相同。我再也不該走我昨日和你一起過來的路,就是我過去一輩子從柳樹林上來的那條。它已經變了。你走過它身上,它就被徹徹底底改變。就在昨天和之前,我們得做正確的事,得走該走的路,這些路會引領我們回家。如今我們的家在哪?因為你做了你該做的事,而那是不對的。你殺了人。我五年前在萊姆加山谷看過他們;他們搭一艘飛船過來。我躲起來觀察巨人,一共六人,也看見他們說話、觀察石頭跟植物和煮食物。他們是人。但你曾生活在他們當中。告訴我,賽維爾,他們是否會做夢?」
「和孩子一樣,只有睡覺時會。」
「他們沒有受過訓練?」
「沒有。他們有時候會在夢中說話。醫者試過用夢來治療,可是他們沒人受過訓練,也沒人懂任何做夢技巧。教導我的呂波夫在我給他看如何做夢時,就能理解我的想法,可是就算如此,他照樣把世界時分稱作『真實』,夢之時分則是『不真實』,好像兩者存在差別。」
「你做了你得做的事。」寇諾曼納在一陣沉默之後重覆。他的雙眼越過陰影迎上賽維爾的眼眸。賽維爾臉上的絕望緊張感褪去;他滿是傷疤的嘴放鬆,沒有繼續多說便躺回去。他沒多久後就沉入夢鄉。
「他是個神。」寇諾曼納說。
托貝點頭,幾乎是鬆了口氣地接受老人的判斷。
「可是和其他神祉不同。不像『追逐者』,不像『無臉之友』,不像『行走夢之森林的阿斯潘葉女人』。他不是『看門人』,也並非『巨蛇』,不是『里爾琴奏者』、『雕刻者』或『獵人』,可是他跟他們一樣來自世界時分。也許我們這幾年來曾經夢過賽維爾,不過我們不必再等待了;他已經離開夢之時分。他是懂得死亡的神,一位動手殺戮和自身不會重生的神,穿過森林而來,踏過樹葉會落下、樹幹會倒下的地方。」
女族長聽取了寇諾曼納的報告和預言,然後採取行動。她要整個卡德斯特鎮進入警戒,確定每個家庭都準備好搬家,打包一些食物,並替老人跟生病的人準備好褥草。她派年輕女人偵查南方與東方,看看有無『仁類』的動靜。她永遠把一支武裝狩獵隊留在鎮附近,但其他人每晚仍會照常外出。等到賽維爾強壯起來時,她就堅持他離開洞穴講他的故事:『仁類』如何殺掉和奴役索諾爾的人,以及如何砍倒森林,凱米戴娃的人又如何殺死『仁類』。她強迫女人跟沒做夢的男人中不懂這些事的人再聽一次,直到他們搞懂和感到害怕為止。因為艾帛丹戴是個講求實際的女人;當她兄長──一位偉大夢者──跟她說賽維爾是個神、是位改變者、是橫跨不同現實之間的橋梁時,她就相信了,也根據這點行事。夢者的責任就是要謹慎,確保決斷無誤;她的責任則是接受判斷和採取應對行動。他看出什麼事非做不可;她則確保這件事會實現。
「森林的每個城市都得聽到這件事。」寇諾曼納說。於是女族長派出她的年輕信差;其他城鎮的女族長聽了,也派出自己的信差。凱米戴娃的屠殺和賽維爾的名字傳遍北島,並傳到海外其他島嶼上,靠的是口耳或文字相傳;傳得不算非常快,因為森林人民最快的信差都是徒步前進,不過這樣還是夠快了。
這世上四十塊土地的人民並非同一族;語言的數量比土地更多,而每種語言在每個城鎮都有不同的方言。當中衍生出來的禮儀、道德、習俗、工藝有無限多種;五大陸的人形體各有不同。索諾爾人很高、蒼白,是偉大的商人;利許威爾人很矮,許多長著黑毛髮,而且會吃猴子;諸如此類。但是各地氣候變化很小,森林變化很小,大海則永恆不變。很有趣,正規貿易路線以及人們尋找合適樹族的丈夫或妻子的需求,使人們自在地往返各城鎮和各地之間,因此大家都有著某種程度的相似性,只有住在最遠的極端分子,那些在遠東跟南方半謠傳島嶼上的野蠻人除外。在這四十塊土地上,都是由女人掌管城市與城鎮,而幾乎每個鎮都有男人洞穴。夢者在洞穴裡以古語說話,古語在各土地之間變化很小。女人和繼續當獵人、漁夫、編織者、建築者的男人(在洞穴外只做不重要夢境的人)極少學習古語。既然大多文字以這種洞穴語寫成,女族長派出成群女信差帶著訊息出發時,那些字就會從一處洞穴傳到另一個,並由夢者解讀給女長輩們聽。其他的文件、謠傳、疑問、迷思與夢亦是如此。但女長輩們永遠有權決定是否要相信訊息。

賽維爾住在愛須瑞的一個小房間裡。門沒鎖,不過他曉得要是他打開門,就會有壞東西跑進來。只要他讓門關著,一切就會沒事。問題在於屋子前面種了一株年輕的樹,某種果樹的幼苗;不是水果或堅果樹,而是其他樹種,他想不起來是哪個。他走出去看它們到底是哪種樹,結果發現它們全被連根拔起,殘缺不全地躺在地上。他拾起一株樹的銀樹枝,折斷的那端流出一點點血。喔,不,他說著。別在這裡,別再來了。席里,喔席里,在妳死前回來我身邊!可是她沒來。這裡只有她的死亡,斷裂的白樺樹和敞開的門口。賽維爾轉身,趕緊回到屋內,結果發現房間跟『仁類』的屋子一樣整個建在地表上,又高又明亮。高大房間對面的另一扇門外頭,就是『仁類』中央村的長長街道。賽維爾的腰帶上有把槍。要是大衛森來了,他就能開槍射他。他等下去,就站在敞開的門內,望著外頭陽光普照的世界。大衛森真的來了,身形好龐大,而且跑得飛快,賽維爾沒法拿槍的準心瞄準他。大衛森在寬敞的街上瘋狂地之字形奔跑,速度奇快,而且一直在逼近。槍在手中好重。賽維爾開槍,卻沒有子彈射出去。他在盛怒與恐慌之中將槍和夢境一起扔開。
他厭惡和沮喪得吐了口口水,接著嘆息。
「是惡夢?」艾帛丹戴問。
「夢全都很糟,而且永遠一樣。」他說。但他這樣回答時,內心深處的不安和悲慘感受也稍稍減輕。冷冷晨光穿過卡德斯特白樺林的濃密枝葉,化作斑點跟光束灑下來。女族長就坐在一旁,拿黑梗蕨編籃子,因為她喜歡保持手指忙碌,讓賽維爾躺在她身邊進入半夢境做夢。他來卡德斯特已經十五天,傷口癒合得很好。賽維爾仍睡得很多,不過這是他幾個月來第一次得以定期遊走夢境;不是在一天裡只有一兩次,而是真正的夢境脈動與節奏,在白晝間應該要有十至十四次起伏。儘管他的夢是如此糟糕,充滿了恐怖與羞恥,他仍舊樂於迎接它們。他曾很怕自己已經斷絕根源,因為他在戰鬥的死亡地域涉足太深,找不到路返回現實之春。至於此時,儘管水非常苦,他還是又喝了一口。
他一時又看見自己把大衛森壓在燒毀營地的灰燼裡,但這回他沒有在對方身上吟唱,而是拿石頭砸那人的嘴巴。大衛森牙齒斷裂,血從白色的裂齒間湧出來。
這段夢很有用,單純的一廂情願,但他選擇讓夢停在這裡──他已經做過這個夢好多次,早在他於凱米戴娃的灰燼間遇見大衛森之前就做過,從那之後也有。那個夢唯一的功用就是帶來撫慰。他又喝口溫和的水。他需要的是水中的苦味。他必須直接回去,不是回到凱米戴娃,而是那個名叫中央村的外星城市的長長恐怖街道,他曾在那兒迎戰死神,結果敗下陣來。
艾帛丹戴工作時哼著歌。在她細長的雙手上,絲般的綠毛隨著年紀轉為銀色;這雙手正來回編織黑梗蕨,又快又靈巧。她唱著一首關於收集蕨類的歌,這是女孩子的歌:我在撿蕨兒唷,不知他是否將歸來……她微弱的年邁嗓音像蟋蟀一樣顫抖。陽光在白樺葉裡晃動。賽維爾把頭埋進手臂裡。
這片白樺林大致就是卡德斯特鎮的中心;八條路徑延伸出去,在樹木之間九彎十八拐。空氣裡有股木頭煙味;你越過樹林南邊樹枝稀疏之處,就能看見煙從屋子的煙囪冒出,像一小團藍色紗線在樹葉裡解開。如果你在活橡樹跟其他樹之間仔細觀察,你就會看見有屋頂探出地面幾呎,數量介於一百到兩百座,實際有多少實在很難計算。木屋有四分之三沉入地下,卡進樹根之間,活像獾的巢穴。橫樑屋頂上面堆著小樹枝、松葉、蘆葦及腐土,它們能隔熱和防水,而且在外人眼裡幾乎隱形。整座森林與這八百人的社群,全在艾帛丹戴坐著編蕨籃的這片白樺林周圍活動。她頭上的樹枝裡有隻鳥悅耳叫著「的威」。這裡的人聲比平時多些,因為這幾天有五六十名陌生人──大多是年輕男人和女人──被賽維爾的存在吸引過來。有些來自北方其他城市,有的是一起和賽維爾在凱米戴娃展開殺戮的人;他們追隨謠傳,來到此地追隨他。但是各處的呼喊聲、女人洗澡的潺潺水聲、或者孩子在溪流旁玩耍的聲響,都沒有晨間鳥語和蟲鳴那麼響亮;至於城鎮這座活森林的背景聲響,只是其中一個元素罷了。
一位女孩很快靠近,是個膚色有如蒼白白樺樹葉的年輕女獵人。「有來自南方海岸的話語,族母,」她說。「信差正在女人洞穴裡。」
「等她用完餐就派她過來,」女族長輕聲說。「噓,托芭,妳沒看見他睡著了嗎?」
女孩彎腰撿起一大片野菸草葉,輕輕放在賽維爾的眼睛上,那兒正好有一束明亮、陡峭的陽光灑下。賽維爾躺在那兒,手掌半開,滿是疤痕跟傷殘的臉龐朝著天,看來脆弱又愚蠢──這位偉大夢者像個孩子入睡。但艾帛丹戴留意的是女孩的臉。那張臉在令人心神不寧的陰影中點亮,散發出憐憫、恐懼和崇拜。
托芭一溜煙跑走。這時兩位女長輩和信差過來,在陽光斑駁的路上排成縱隊安靜前進。艾帛丹戴舉起手,囑咐她們保持沉默。信差立刻平躺下來休息;她綠中雜棕的毛髮很髒和沾滿汗水,因為她以很快的速度跑了很遠的路。女長輩們坐在陽光的小區塊內,保持靜止不動。她們有如兩塊古老的灰綠石頭坐定,臉上有雙生氣勃勃的明亮眼眸。
賽維爾正在和掙脫他控制的睡夢角力,彷彿極度恐懼地大叫一聲,接著醒過來。
他走去溪邊飲水;等他回來時,他背後跟著六或七位總是追隨他的人。女族長放下手上半完成的工作說:「現在歡迎妳,信差,並請妳開口。」
信差站起來,對艾帛丹戴鞠躬,接著說出她的訊息:「我來自特雷薩。我的話語來自索貝恩戴娃,再之前來自海峽的水手,再之前則是索諾爾的布羅特。這些話要轉給全卡德斯特鎮聽,但針對的人是名叫賽維爾、出生於愛須瑞白蠟樹族的男子。話語內容如下:索諾爾的巨人大城來了新巨人,許多為女性。黃色火焰之船在稱為佩哈的地方飛到天上和降落。索諾爾的人曉得是愛須瑞的賽維爾燒掉了凱米戴娃之城。布羅特放逐者的偉大夢者夢見『仁類』比四十塊土地的樹木更多。以上便是我捎來的話語。」
信差單調朗誦完後,她們全陷入沉默。那隻鳥現在位置稍微遠些,猶豫地叫道:「的威?」
「這是非常壞的世界時分。」一位女長輩說,揉著患了風溼病的膝蓋。
一隻灰鳥從一株巨大的橡樹飛起來,那樹代表著鎮的北邊界;鳥繞圈子飛高,翅膀慵懶地乘著早晨的上升氣流。一個鎮附近總有這種有灰鳶築巢的樹;牠們是清道夫。
一位肥胖小男孩跑過白樺林,被體型稍大的姊姊追逐,兩人都在用小小的聲音尖叫,聽起來像蝙蝠。男孩摔倒和哭了,女孩則把他扶起來,用一片大葉子抹去他的眼淚。他們手牽手小跑步進森林裡。
「有個名叫呂波夫的『仁類』,」賽維爾對女族長說。「我對寇諾曼納提過他,但還沒對妳說過。那個人想要殺掉我時,是呂波夫救了我。是呂波夫治好我,並放我自由。他想了解我們;所以我把他問的事情都告訴了他,他也會回答我的問題。有一次我問,他們的女人這麼少,他的種族如何能生存下來。他說他們來的地方有一半是女人;不過男人不會帶女人到四十塊土地這兒,直到他們替她們準備好地方住為止。」
「直到那些男人替女人創造出合適的地方?哈!他們可有得等了,」艾帛丹戴說。「他們就像榆木夢裡的人,用屁股靠近你,腦袋還前後裝反哪。他們把森林變成一片乾沙灘──」她的語言裡沒有代表「沙漠」的字──「然後居然把這種事叫做替女人準備好地方?他們應該先派女人來的。也許他們的女人會做偉大之夢,誰知道呢?他們根本是顛倒的,賽維爾。他們都瘋了。」
「人不可能發瘋。」
「可是你說了他們只在睡覺時做夢;要是他們想走上夢境之路,他們就會吞穿腸毒藥,好讓夢失控,這是你說的!怎麼會有人比這更瘋?他們分辨不出世界時分和夢之時分的差別,能力跟嬰兒一樣差。也許他們殺死一棵樹時,還以為它會再活過來!」
賽維爾搖頭。他照樣對女族長說話,好像跟她獨自身在白樺林裡。他以安靜遲疑的聲音開口,幾乎像是昏昏欲睡:「不,他們非常了解死亡……他們顯然跟我們觀點不同,但他們對某些事的知識和理解比我們多。呂波夫能懂我告訴他的大多數話,可是他告訴我的東西,我多半聽不懂。讓我有理解困難的不是語言障礙;我懂他的語言,他也學會我們的語言──我們一起用兩種語言寫了篇文字。可是他說的某些事,我仍然一直沒有頭緒。他說『仁類』是從森林外面來的。這點相當明顯。他說他們想要森林,要樹上的木頭,要用土地來種草。」儘管賽維爾的嗓音依然輕柔,卻也產生了共振;身在銀樹之間的人聽著。「對於我們看過他們砍倒這世上樹木的人,這點也很好懂。他說『仁類』是類似我們的人,說我們在血統上的確有關聯,親近得就像紅鹿和灰鹿。他說他們是從另一個世界過來的,那裡不是森林;它有個太陽,不是我們的太陽,而是一顆星星。你們瞧,我不懂的就是這部分。我在這裡說出他的話,卻不懂其意。但這樣其實無所謂。很顯然他們想把我們的森林據為己有;他們身高是我們兩倍,有射程勝過我們的武器,還有火焰噴射器跟飛船。現在他們帶來了更多女人,將會生下孩子。他們現在也許有兩千人,或許三千人,大多都在索諾爾。不過若我們等一兩輩子,他們就會繁殖,人數會增倍再加倍。他們殺男人和女人;他們從不放過哀求饒命的人。他們在較勁時不會吟唱。也許他們是把他們的根源丟在另一個森林了,他們的家鄉,一座沒有樹的森林。所以他們才會喝毒藥,讓夢在他們心中滋生,可是毒藥只會和他們醉倒或想吐。沒有人能確定他們究竟是不是人、有沒有瘋,可是這沒差別。我們必須逼他們離開森林,因為他們太過危險。要是他們不走,我們就必須放火把他們從四十塊土地上燒掉,就像我們得把城市樹林裡的刺蟻巢穴燒毀。要是我們等下去,被逐出森林和被燒掉的就是我們。他們可以恣意踩在我們頭上,正如我們踩死刺蟻。他們燒掉我的城市愛須瑞時,我看見了個女人,她趴在一位『仁類』面前的路上乞求饒命,結果他踏到她背上踩斷她的脊椎,然後把她踹到一旁,好像她只是條死蛇。我親眼目睹的。要是『仁類』是人,這種人就沒資格或不曾學習如何做夢,好讓他們擁有人的舉止。因此他們受到內心的神驅使,四處殺戮和毀滅;他們不會放這些神自由,而是試圖將之連根拔起和加以否認。倘若他們是人,他們便是邪惡之人,不肯承認自己的神,還害怕在黑暗中看見自己的臉。卡德斯特的女族長啊,請聽我說。」賽維爾站起來,在坐著的女人當中突然顯得高大。「我認為時候到了。我應該返回自己的土地,回到索諾爾去,找到那些被放逐和被奴役的人。請轉告任何夢過一座城市燃燒的人,要他們追隨我去布羅特。」他對艾帛丹戴點頭,接著離開白樺林,走路仍然一拐一拐,手臂紮著繃帶;但他的步伐有股敏捷感,頭部擺出某種姿態,使他彷彿比其他人更完整。年輕人安安靜靜地跟上他。
「他是誰?」來自特雷薩的女信差問,眼神跟著他。
「那人就是妳訊息針對的人,愛須瑞的賽維爾,一位身在我們之中的神。妳過去見過神嗎,族女?」
「我十歲時,『里爾琴奏者』來過我的城鎮。」
「的確,老艾特爾。他來自我的族樹,也和我一樣來自北溪谷。嗯,現在妳見到第二位神祉了,而且更偉大。妳回去跟特雷薩的同胞講他的事。」
「他是哪位神,族母?」
「他是個新神,」艾帛丹戴以她刺耳、年邁的嗓音說。「樹火之子,被謀害者的兄弟。他是個未能重生的人。現在你們都走吧,回去洞穴,看誰願意追隨賽維爾,給他們食物帶上路。讓我獨處一段時間。我和一位愚蠢老人一樣滿心不祥預感。我必須入夢……」

寇諾曼納那晚跟著賽維爾走,一直走到他們初次見面的地方,就在溪旁的銅柳樹下。許多人追隨賽維爾南下,總共約六十人,是多數人這輩子見過規模最大、同時行動的人群。他們會引起大騷動,使得他們準備橫越大海和前往索諾爾時,會有更多人在路上加入。賽維爾就在今晚行使身為夢者的獨處特權;他獨自出發,他的追隨者會在明早趕上他。在那之後,賽維爾就沒什麼時間能慢慢沉浸在偉大之夢中了。
「我們在此相見,」老人說,停在彎低的樹枝之間,低垂的樹葉有如面紗。「也在此離別。將來這裡無疑會被喊作賽維爾的樹林,由稍後走過我們這條路的人如此稱呼。」
賽維爾有陣子不發一語,像棵樹站定不動。雲朵遮住星光,令他周圍沒耐性的葉子從銀轉暗。「您比我自己更相信我。」他最後說,化為漆黑中的嗓音。
「是的,我相信你,賽維爾……我擅長做夢的技藝,但是我也年紀大了。我已經很少再替自己夢到什麼。為何要呢?我已經對大多事情見怪不怪。我想要從生命獲得的東西都得過了,並且不僅於此。我已經活過我的一生。日子就像森林裡的一片片葉子,我則是株中空老樹,只有樹根仍活著。因此我只會夢見所有人都在做的夢,我沒有願景,也不抱持期望。我只看見實際發生的事,看見果實在樹枝上熟透。四年來,深根之樹的果實一直在成熟。我們已經害怕了四年,連住在遠離『仁類』城市的地方的人也一樣,還有那些只從躲藏處瞥見他們、看見他們的船飛過頭上、注視他們砍倒樹木的死去地帶,或者僅僅聽聞這些事的那些人。我們都很害怕。孩子們會夢見巨人,嚇得從夢中醒來;女人們展開貿易旅行時不會走太遠;洞穴的男人們也無法吟唱。恐懼的果實在成熟。然後我看見你將果實摘下,你就是採收者。我們不敢知道的事物,你都已經見過和知曉:放逐、恥辱、痛苦,這世界的屋頂與牆壁倒塌,母親在不幸中死去,孩子無人教導和無人疼惜……這便是這世界的新時分:厄運時分。你也受盡了這一切的苦,你走的距離最遠。而在那最遙遠之處,黑色道路的盡頭,那裡就長著,果實在那兒熟成;此刻你伸出手,賽維爾,你把它摘下來了。當一個人手中握有──一棵紮根得比森林更深的樹──的果實時,這世界就會徹底改變。人們會曉得,他們會像我們一樣認識你。他們不需要身為老人或一位偉大夢者,就能認出你是誰!你所至之處都有火熊熊燃燒;唯有瞎子看不出來。但是聽好,賽維爾,這是我見到的景象,或許其他人沒看見,而這正是我愛你的原因;我們在這地見面之前,我就夢見你了。夢中的你走在一條路上,你背後有年輕的樹長出來,橡樹和白樺樹、柳樹與冬青、冷杉及松樹、榿木、榆樹、開白花的白蠟樹,全是這世界的屋頂與牆壁,重生直到永恆。現在再會吧,親愛的天神與族子,願你安全上路。」
賽維爾前進時,夜晚變暗了,直到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除了一大團漆黑之外什麼也看不見。開始下雨了。他只從卡德斯特走了幾哩路,這時要不是點燃一把火炬,就是得停下來。他選擇止步,摸索找到一株大栗樹樹根之間的一塊地方。他在那裡坐下,背靠著寬闊扭曲的樹幹,樹幹裡似乎仍保留了點陽光的暖意。這場細雨在漆黑中隱形落下,拍打著頭上的樹葉,打在他手臂、脖子跟頭上,這些地方都有粗厚的銀絲毛髮保護。雨水打在泥土、蕨類與附近的灌木叢上,在森林遠近的所有葉子上。賽維爾和頭上樹枝的灰鴞一樣無聲坐著,並未入睡,於下雨的漆黑中睜大雙眼。








拉吉呂波夫上尉感覺頭痛欲裂。疼痛一開始微弱發源自他右肩的肌肉,接著漸強成他右耳裡的猛烈咚咚鼓聲。他心想,語言中心應該在左半腦皮質才是,可是就是沒辦法表達這點;他沒法說話,沒法閱讀,不能睡覺或思考。腦皮質(cortex),漩渦(vortex),偏頭痛(migraine headache),人造奶油麵包痛(margarine breadache),好痛痛痛痛。當然他在唸大學時就一勞永逸治好了偏頭痛,而且在強制性的陸軍預防心理疾病治療又做了一次,此外他離開地球時帶了幾顆麥角胺鹼藥丸以防萬一。他已經吞了兩顆,外加一顆天下無雙頂止痛劑、一顆鎮靜劑,還有一只助消化藥丸來抵銷咖啡因,因為咖啡因會抵銷麥角胺鹼的效果。只是劇痛的錐子仍舊在體內鑽洞,就在右耳過去一點的位置,配合著大低音鼓的敲擊。錐子,鑽頭(drill),生病(ill),藥丸(pill),喔,老天爺。上帝救救(deliver)我們。肝腸(liver sausage)。艾斯須人會怎麼應付偏頭痛呢?他們不會頭痛的,他們只會做白日夢,在頭痛之前用白日夢把緊張感清空一個禮拜。照賽維爾教過你的方式做。儘管賽維爾對電一無所知,也沒法真正理解心電圖的原理,他一聽說α波還有它們出現的時機時就說:「哦,對,你是指這個啊。」然後錯認不了的α波曲線便出現在圖形記錄器上,顯示α波正在他的綠色小腦袋裡面活動;然後賽維爾在一段半小時的課程裡教導呂波夫如何打開和關掉α波。其實那時根本沒什麼好稀奇。然而現在就不是了,這世界對我們已經太超過──好痛痛痛痛,我不停在右耳上面聽見時間之神有翅膀的戰車火速逼近,因為艾斯須人前天燒掉了史密斯營地和殺掉兩百個人。正確來說是兩百○七人,每一個人都活活送命,只有大衛森上尉以外。難怪藥丸一直沒辦法直搗偏頭痛中心,因為頭痛掉在兩天前兩百哩遠的一座島上,在山脈背後的天邊。白蠟樹(Ash),灰燼(ash),這些全都落地。而他對「四十一號星球高等智慧生物」的一切知識,也都隨之葬送在那些灰燼裡。塵土跟垃圾,一團亂七八糟的假資料和假前提。他在這裡幾乎度過了五個地球年,已經認定艾斯須人沒能力殺人,不論是殺人類或他們自己人。他寫了幾個長篇報告解釋他們為何無法殺人……結果全都錯了。錯得離譜。
他為什麼沒有看出來?
去總部開會的時間快到了。呂波夫小心翼翼站起來,想盡辦法讓整個人固定在一起移動,這樣他的右邊腦袋才不會掉下來。他靠近自己的桌子,步態活像一個在水下行走的人;他倒了杯標準配給伏特加並喝掉。烈酒將他的五臟六腑翻出來,讓他整個人變得陽光、使他恢復正常。他感覺好多了。他走出去──由於他沒法忍受摩托車的顛簸,便沿著中央村漫長、灰塵僕僕的主大街徒步走去總部。他經過「烤豬野宴」時,貪婪地考慮再喝杯伏特加;但是大衛森上尉剛踏進那扇門,呂波夫只好繼續前進。
薛克頓號的船員已經在會議室裡。揚中校──他之前見過──這次從軌道上帶了些新面孔下來。他們沒穿海軍制服;過了一陣子後,呂波夫才有些訝異地認出來,這些人不是地球人類。他立刻請求他們來個正式介紹。一位是歐爾先生,是個毛髮濃密的天倉人,皮膚為暗灰色,身材結實,一臉陰沉;另一位則是勒潘寧先生,是個高大、白皮膚,容貌清秀的瀚星人。他們頗有興趣地向呂波夫打招呼,勒潘寧也說:「我剛才正好在讀您的報告,講到艾斯須人快速動眼期睡眠的意識控制,呂波夫博士。」這話聽了真教人愉快,此外得以被人稱呼他自己掙來的頭銜,一樣令人欣喜。這兩人的言談顯示在地球待過幾年,或許是高等智慧生物學家之類的;不過指揮官幫忙介紹他們認識時,卻沒提起外星人的身分或職位。
房間開始塞滿。殖民地的生態學家葛西進來了;所有高級軍官也是,包括蘇桑上尉,行星開發部(即伐木作業的頭子,其上尉頭銜跟呂波夫一樣,是軍隊在和平時期採行的權宜之計。大衛森上尉獨自踏進門,腰桿挺直、相貌英俊,修長粗曠的臉看不見嚴峻,反而露出平靜。所有門口都有守衛看守,陸軍軍官們的脖子也都僵直如鐵撬。這場會議顯然是一場調查。是誰的錯?是我的錯,呂波夫絕望地心想。但他在絕望之中,越過桌子以厭惡和鄙視的眼神盯著唐大衛森上尉。
揚中校的嗓音非常輕。「諸位先生,正如你們所知,我的船停在四十一號星球這兒,放下一批新殖民者給你們,就這樣;薛克頓號的真正任務是前往八十八號星球普來斯特諾,位在瀚星人星團。然而,這回針對你們邊疆基地的攻擊正巧發生在我們停留的這星期,這便不能等閒視之;特別是考慮到一些新發展,你們在正常狀況下等一下才會被告知。事實是,地球正在重新檢討四十一號星球的地球殖民地身分,你們營地的大屠殺或許會加速主管部門的決策。很顯然,我們自己能做的決定務必迅速做出,因為我沒辦法讓船在這裡停留太久。好,第一件事,我們想確定在場所有人都了解相關資訊。大衛森上尉對史密斯營地事件的報告已經錄音,我們船上所有人也已經聽過;你們這裡的人都聽過了吧?很好。如果你們有人有問題想問大衛森上尉,儘管開口。我自己就有個問題。大衛森上尉,您在次日跟八名士兵搭一架大型直升機返回現場;您那次飛行有獲得中央村資深軍官准許嗎?」
大衛森站起來。「有,長官。」
「你有被授權落地,並對靠近營地的森林放火嗎?」
「沒有,長官。」
「但你確實有放火?」
「對,長官。我想把殺死我部下的大猴逼出來。」
「很好。勒潘寧先生?」
高大的瀚星人清清喉嚨。「大衛森上尉,」他說。「你認為在你的指揮下,史密斯營地的人們大多感到滿意嗎?」
「我認為是。」
大衛森的舉止堅定又直率;他似乎壓根不在乎已經惹上麻煩。當然,海軍軍官跟外來者對他沒有管轄權;他折損兩百人和實施未授權的報復,只需直接對他的上校負責。不過他的上校就坐在這裡旁聽。
「那麼他們是否跟管理最妥善的邊疆營地一樣,食物充足、居所良好、並未工作過度?」
「是。」
「營地紀律很嚴厲嗎?」
「不,沒有。」
「那麼,您認為是什麼原因引發反抗?」
「我不懂這個問題。」
「如果他們無人不滿,為何他們有些人要殺光其餘人,然後毀掉營地?」
現場陷入令人不安的沉默。
「我能否插句話?」呂波夫說。「是本地的高等智慧生物學者,營地雇用的一位艾斯須人,跟森林的同類聯手攻擊地球人類。大衛森上尉在他的報告裡把艾斯須人稱作『大猴』。」
勒潘寧面露困窘和焦急。「謝謝你,呂波夫博士,原來是我完全誤解了。我實際上還以為『大猴』指的是一種地球階級,在伐木營中做更接近僕役性質的工作。我們本來全都相信,艾斯須人在種族內不具攻擊性。我沒想過他們就是這個詞指的團體。事實上,我沒想過他們會在你們的營地裡跟你們合作──但我也因此更不懂,是什麼促使他們攻擊營地。」
「我也不曉得,先生。」
「上尉說他的人在他指揮下都很滿意,此話是否包括原住民在內?」天倉人歐爾語調平板地喃喃說。但瀚星人馬上就聽見了,便用自己關切、禮貌的嗓音問大衛森:
「住在你營地內的艾斯須人,你覺得他們過得滿意嗎?」
「就我所知是。」
「他們在那裡的地位,或者他們做的工作,沒有什麼不尋常?」
呂波夫感覺唐上校、他的參謀和星艦指揮官更緊張了,像是螺絲又鎖緊了一圈。大衛森仍一派平靜隨和。「沒什麼不尋常。」
呂波夫曉得只有他的科學研究報告被上傳到薛克頓號;他的抗議、甚至殖民管理部要求的「原住民對於殖民者存在之調整」評估報告,都被深鎖在總部的某個桌子抽屜裡。這兩個外星客對於艾斯須人承受的剝削一無所知。揚中校當然知情;他之前下來過,可能已經看過大猴畜欄。不論如何,一位負責補給殖民地的海軍指揮官對於人類/高等智慧生物的關係沒什麼好了解的;不論他贊不贊成殖民管理部的做事方式,他也不會學到什麼能嚇倒他的新鮮事。但是一位天倉人跟一位瀚星人,除非他們剛好在半路上經過一個殖民地,他們對地球殖民地又會知道多少?勒潘寧與歐爾根本無意下來到星球表面。或者他們本來無意踏上行星,結果一聽說麻煩就堅持跟來。中將為何把他們帶下來?這是他的意思,還是是他們的?不管他們是誰,他們身上都散發著一股權威,有種正經、令人醉迷的權力氣息。呂波夫的頭痛消失了,內心既警覺又興奮、臉頰發燙。「大衛森上尉,」他說。「我有兩個問題,關係到你前天跟四名原住民的相遇。你確定其中一個叫做山姆,或者叫賽維爾席里?」
「我相信是。」
「你知道他對你懷有個人怨恨嗎?」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他妻子跟你交媾,稍後即死於你的房間,賽維爾在那之後就認定你該替她的死負責;你真的不知情?他在中央村這裡攻擊過你一次,你忘了嗎?嗯,重點是賽維爾對大衛森上尉的個人仇恨,或許可替這次前所未聞的襲擊提供一部分解釋或動機。艾斯須人並非沒能力實施個人暴力──我從來沒有在我的任何研究內主張過這點。還沒熟練做夢控制或吟唱競賽的青少年,經常會展開摔角跟拳擊,不見得都是出於善意。可是賽維爾是成人和熟練的夢者;而他首次親自攻擊大衛森上尉時──我正巧在一旁目睹──相當能確定有殺人意圖。附帶一提,上尉的報復也是。我本以為攻擊只是單獨的精神錯亂事件,由悲傷和壓力引發,不太可能重覆。我錯了──上尉,那四名艾斯須人伏擊你時,你就像你在報告中描述的,最後是倒臥在地上嗎?」
「對。」
「呈何種姿勢?」
大衛森鎮靜的臉緊繃起來,呂波夫也感覺到一絲內疚。他很想截斷大衛森的退路,戳破他的謊話,逼他難得吐實,可是不想在其他人面前羞辱他。指控大衛森強暴和謀殺,可以強化大衛森的大男人刻板形象,可是此刻這個形象岌岌可危。呂波夫喚出了大衛森的新形象:一位士兵、戰士、冷靜的悍將,被六歲大孩子大小的敵人撞倒在地……所以嘍,讓大衛森回憶那一刻,難得有一回從底下而不是從頭上注視那些小綠人,對大衛森又有什麼好損失?
「我當時躺在地上。」
「你的頭有被往後壓,或者往旁邊轉開嗎?」
「我不知道。」
「我想在這裡確定事實,上尉,這或許能解釋賽維爾為何沒有殺死你,即使他對你有個人怨恨、幾個小時前還幫忙殺了兩百人也一樣。我在想,你當時是否剛好處於一種姿勢,當艾斯須人採取這種姿勢時就能阻止對手實施進一步的身體攻擊。」
「我不知道。」
呂波夫瞥看會議桌周圍的人;所有人的臉都顯露出好奇和一點緊張。「這些阻止侵犯的姿勢,或許帶有一些天性基礎,是從生存反應發展出來的,但是在社交層面被發展和擴展,因此當然能被後天學習。這些動作中效果最強烈、最徹底的是仰面倒臥,緊閉眼睛,把頭轉過去和整個暴露出喉嚨部位。我認為,一位出身本地文明的艾斯須人若看到敵人採取這種姿勢,有可能就完全沒辦法傷害敵人。他會得做些什麼來釋放憤怒和侵略動機。上尉,他們全部人壓倒你時,賽維爾有沒有可能唱了歌?」
「他什麼?」
「唱歌。」
「我不知道。」
閉門羹。此路不通。呂波夫正打算聳聳肩和放棄時,天倉人開口問:「為什麼呢,呂波夫先生?」天倉人有點嚴厲的性情裡,最迷人的特質是他們的好奇心──不合時宜和取之不盡的好奇心。天倉人會很想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好奇心強到足以殺死他們。
「您瞧,」呂波夫說。「艾斯須人用某種儀式化的吟唱來取代實體戰鬥。跟我之前說的一樣,這是一種普遍性、也許有心理基礎的社會現象,只是我們很難在人類身上證實有任何特質是『與生俱來的』。不過,這裡比較高等的靈長類都有雄性間的發聲競爭,會用上很多嗥叫和口哨聲;占上風的雄性最後也許會出手打對方,不過通常他們只會花一個小時左右嘗試吼得比對方大聲。艾斯須人在吟唱較量方面有類似的用意,而且同樣只有雄性之間會這麼做;不過在他們眼中,吟唱較量不僅是用來釋放攻擊性,也是一種藝術形式。表現最好的藝術家獲勝。我剛才在想,賽維爾是否有對著倒臥的大衛森上尉唱歌,而且若是這樣的話,賽維爾究竟是下不了手殺人才這麼做,還是他偏好不流血的勝利。這些問題突然變得迫切多了。」
「呂波夫博士,」勒潘寧說。「這些釋放攻擊性的手段究竟有多大效果?它們是普遍性的嗎?」
「在成人之間是這樣沒錯。我線民的陳述,還有我所有的觀察,都支持這個理論,直到前天為止。艾斯須人當中根本不存在強暴、暴力攻擊和謀殺。當然總會發生意外,也有精神錯亂的人。後者人數不多。」
「他們如何處理危險的精神病患?」
「隔離他們。真的隔絕,丟在小島上。」
「艾斯須人是肉食性,所以他們會獵捕動物?」
「對,肉是他們的主食。」
「太棒了,」勒潘寧說,他的白色皮膚在純粹的興奮下更加蒼白。「一個擁有有效戰爭屏障的人類社會!那麼代價為何呢,呂波夫博士?」
「我不確定,勒潘寧先生。也許是改變吧。他們是靜態、穩定、一致的社會。他們沒有歷史,種族完全融合,完全不帶攻擊性。您也許可以說,他們就和他們居住的森林一樣,已經達到最穩定狀態。但我這麼說不是在暗示他們毫無適應能力。」
「諸位先生,這非常有趣,但有些太偏技術官的觀點了,而且也許有點脫離我們在這邊嘗試釐清的脈絡──
「不,抱歉,唐上校,這段討論說不定正是重點。請繼續,呂波夫博士。」
「嗯,我在想他們現在是否沒有展現他們的適應力,因為他們把自己的行為套用在我們身上,套用到地球殖民地。他們過去四年來對我們的表現就跟對自己人一樣;儘管有體型的差別,他們仍把我們視為他們種族的成員,也就是人。可是我們卻沒有以他們種族成員的應有方式回應──我們忽略了回應,也就是非暴力互動的權利與義務。我們殺戮、強暴、驅散和奴役本地人類,摧毀他們的社群,砍伐他們的森林。所以他們認定我們不是人,也就不足為奇了。」
「所以我們能像動物一樣被殺掉,的確,的確,」天倉人說,享受著邏輯推導;但勒潘寧的臉這時僵硬得像白色石頭。「你說奴役?」他說。
「呂波夫上尉只是在表達他個人的意見和理論,」唐上校說。「我應該指出這些說法可能有誤,我之前也和他討論過這些事,只是現在的狀況並不適合討論。我們不用奴隸,先生,有些本地人對我們的社群扮演了有用的角色。除了臨時營地,自願原住民勞工隊是這裡所有營地的一份子。我們在這邊只有非常有限的人員能完成任務;我們需要工人,也用上了我們找得到的一切,可是不論以任何出發點,這都絕對不能稱為奴役。」
勒潘寧想開口,不過決定先讓天倉人發言。後者只說:「每個種族各有多少人?」
葛西回答:「現在有兩千六百四十一名地球人類。我和呂波夫估計本地高等智慧生物大約有三百萬人。」
「各位先生,你們在改變當地傳統之前,真應該先考慮這些數據!」歐爾說,不置可否但真心地大笑。
「我們有充足的武裝,足以抵擋本地人帶來的任何侵犯,」上校說。「但是根據第一次探索任務和我們自己的技術官研究團隊──由呂波夫上尉率領──做過的普查,我們原本相信新大溪地人是原始、無害、愛好和平的種族。現在這資訊顯然有誤──
歐爾打斷上校。「顯然!難道你們認為人類是原始、無害、愛好和平的種族嗎,上校?不。但你曉得這星球的高等智慧生物也是人類嗎?和你我或勒潘寧一樣是人類──畢竟我們都是從同樣的原始瀚星人種族發展出來?」
「我知道科學理論是這樣說──
「上校,這是歷史事實。」
「我不想被人強迫承認這是事實,」老上校說,開始發怒。「我也不喜歡別人把意見硬塞進我自己嘴巴!事實是這些大猴只有一公尺高,全身綠毛,不用睡覺,就我看來根本不算人類!」
「大衛森上尉,」天倉人說。「你認為這些本地高等智慧生物是人類嗎,或者不是?」
「我不知道。」
「可是你跟其中一位有交媾──這位賽維爾的妻子。你會和普通雌性動物性交嗎?你們其餘人呢?」天倉人環顧臉脹成紫色的上校、一臉怒容的少校們、暴怒的上尉們和畏縮的技術官們。天倉人面露輕蔑。「你們根本沒仔細考慮過這件事。」他說。以這天倉人的標準而言,這已經算是天大的侮辱了。
薛克頓號的指揮官終於從尷尬的沉默溝壑裡擠出字句來。「好吧,諸位先生,很顯然史密斯營地的悲劇跟整個殖民地/原住民關係有關,而且無論如何都不是微不足道或單獨的事件。這是我們得確立的。在這件事情上,我們能做些貢獻緩和你們這邊的問題。我們這趟航行的主要目的不是在這兒放下兩百個女孩,雖然我知道你們在等她們。我們的目的是前往普來斯特諾,那個星球遇到了一些麻煩──同時我們準備給那裡的政府一台安射波。也就是共時傳訊裝置。」
「啥?」一位工程師瑟瑞格說。桌子四周的目光都僵住。
「我們船上的是個早期型號,價格相當於一顆行星的年收入。當然,那是我們二十七個行星年前離開地球的時候。如今他們造得比較便宜;安射波成了海軍船艦的標準配備,而且在正常狀況下,會有艘無人船或有人駕駛船隻帶一台來給你們的殖民地。事實上,有艘有人駕駛的殖民部船艦就在過來的路上──如果我沒記錯數字,九點四地球年後就會抵達這裡。」
「你怎麼會知道?」有人說,這正中揚中校下懷。
指揮官笑著回答:「透過我們船上那台安射波。歐爾先生,是你們的同胞發明了這種裝置,也許您能對這邊不熟這名詞的人解釋一下?」
天倉人並沒有因此變得寬容。「我不會試圖對在場的人解釋安射波的運作原理,」他說。「但是其效果能簡單陳述如下:在任何距離之間即時傳輸訊息。其中一端必須位在大質量物體上,另一端則能在宇宙任何地方。薛克頓號抵達軌道之後,每天都和二十七光年遠的地球保持聯繫。這些訊息不必像電磁波裝置那樣花五十四年來回傳遞。它花的時間是零。星球之間毫無時間隔閡。」
「我們一離開近光速飛行的相對性時間和進入行星的時空,也就是這邊時,我們就像你們會說的打電話回家,」指揮官的輕柔嗓音繼續。「然後我們就學到我們航行的這二十七年來發生了哪些事。星體之間的時間隔閡仍然存在,但是資訊沒有延遲。就像你們看到的,這點對身為星際旅行種族的我們而言非常重要,就像口說語言在我們的演化早期扮演的角色。它會有一樣的效果:讓一個社會得以建立起來。」
「我和歐爾先生在二十七年前離開地球時,各自擔任我們政府──天倉五二號星和瀚星──的使節,」勒潘寧說,嗓音仍舊溫和客氣,不過友善感盡失。「我們離開時,人們說既然現在即時通訊可行了,就應該讓文明星球組成某種聯盟。『星際聯盟』如今存在,而且存在了十八年。我和歐爾先生現在是聯盟議會的特使,因此擁有一些我們離開地球時還不具備的權力和責任。」
船上來的這三個人便不斷講著這些事:即時通訊器存在,跨星際超級政府存在……信不信隨你。呂波夫的腦海閃過一個念頭:他們是一夥的,都在騙人。他思考這點,認定這是合理但沒有根據的懷疑,一種自我防衛機制,於是拋棄了它。但有些軍事參謀被訓練劃分思維,是自衛專家,他們會毫不猶豫接受這念頭,正如他很願意拋棄之。他們一定會相信,任何自稱突然獲得新權威的人,不是騙子就是密謀者。他們不會比呂波夫更自制──呂波夫受過訓練,會在不論喜歡與否的狀況下保持開放心態。
「所以我們就得聽信您的片面之詞,然後相信──相信這整件事嗎,先生?」唐上校說,話中帶著尊嚴和一點感傷;他腦袋糊塗得沒辦法俐落分離思緒,曉得自己不應該相信勒潘寧、歐爾和揚,實際上卻真的相信他們,而且因此感到害怕。
「不,」天倉人說。「這種處境已經結束了。像你們這樣的殖民地,以前只能聽信路過的船隻和過時的無線電訊息告訴你們的事。現在你們不必這樣;你們有能力確認資訊。我們會把準備送到普來斯特諾的安射波交給你們。我們有聯盟的職權這麼做。當然,職權是藉由安射波收到的。你們這個殖民地情況很糟,比我在報告裡讀到的還壞;你們的報告極度不完整,不是有人審查就是愚蠢使然。不過你們會得到安射波,可以聯繫你們的地球主管部門;你們可以請求他們下達指示,這樣你們就會曉得該怎麼做。考慮到我們離開地球時,地球政府組織發生了徹底變化,我建議你們立刻這麼做。你們已經沒有藉口繼續遵循過時的指令;你們沒有理由繼續出於無知跟不負責任的自治體這麼做。」
天倉人說話酸溜溜,而且就像牛奶,酸掉了就永遠酸掉。歐爾先生開始逞官威,揚中校真應該叫這人閉嘴才是。可是辦得到嗎?一個「星際聯盟議會特使」的官階有多高?呂波夫心想,這裡到底是誰在指揮呢?他也同時感到一陣令人暈眩的疑慮。他的頭痛回來了,變成一種壓迫,宛如一條緊箍壓在太陽穴上。
他越過桌子看勒潘寧蒼白、手指修長的手,擱在磨亮的木桌面上,左手動也不動擺在右手上。在呂波夫源自地球的審美觀裡,這種白膚色是種缺陷,然而那雙手展現的寧靜與力度讓他很欣賞。他想,對瀚星人而言,文明是自然而然發生的;他們身在文明當中已經很久了。他們在社交知識分子的生活裡如魚得水,自在得有如一隻貓在花園裡打獵,篤定得像隻燕子追隨夏季飛越大海。他們是專家。他們從來不必擺樣子、不必偽裝,他們表裡如一。似乎沒有別人能這麼完美地披著人類的皮囊。也許那些小綠人除外?偏離正軌、矮小、過度適應、停滯不前的大猴們,他們是如此絕對、真誠、寧靜地遵循自己的本色……
一位軍官班頓正在問勒潘寧,他和歐爾來到這星球究竟是擔任「星際聯盟」的觀察員(問到這裡時吞吞吐吐),還是擁有任何職權能……勒潘寧便在這時禮貌地打斷班頓。「我們在這裡是觀察員,沒有被授權指揮,只會對聯盟報告。你們仍只須對自己的地球政府負責。」
唐上校鬆了口氣,說:「那基本上什麼都沒改變──
「你忘了安射波,」歐爾打斷。「等這段討論一結束,我就教你怎麼操作它,上校。然後你就能諮詢你的殖民管理部。」
「既然你們這裡的問題相當緊急,而且地球現在是聯盟成員,殖民法規在這些年來就有可能修正過,」揚中校說。「所以歐爾先生的建議很適當,也來得正是時候。歐爾先生和勒潘寧先生決定把預定送到普來斯特諾的安射波交給這個地球殖民地,所以我們應當對他們感到無比感激。這是他們的決定;我只能鼓掌叫好。現在,我們還剩下一件事得決定,這是我自己得做出的決策,靠著你們的判斷當指引。要是你們認為殖民地即將面臨原住民的更多大規模攻擊,我可以讓我的船在這裡多停留一兩個星期,充當防禦軍火庫。我也能帶著女人撤離。現在這裡還沒有孩童吧?」
「沒有,長官,」葛西說。「現在有四百八十二名女人。」
「好吧,我有空間容納三百八十名乘客;我們也許能多塞一百人進去。額外的質量會讓返家航程增加一年,但是這樣是可行的。很不幸,我能做的就只有這樣。我們必須繼續航向普來斯特諾;你們也知道,你們最近的鄰居也有一點八光年遠。我們返回地球時會再次停在這裡,不過那將是至少三個半地球年之後了。你們能撐到那時候嗎?」
「可以,」上校說,其他人也附和他。「我們現在有了警告,不會再被殺個措手不及。」
「相對地,」天倉人說。「原住民能繼續撐三年半嗎?」
「能。」上校說。「不能。」呂波夫說。他一直在看大衛森的臉,而且開始心生某種恐慌。
「上校,你的理由是?」勒潘寧禮貌地說。
「我們已經在這邊四年了,原住民卻照樣蓬勃發展。多得是空間給我們所有人用;您也看到了,這星球人口稀少,殖民管理部正是因為這點才開放這裡殖民。要是他們還打算偷襲我們,他們不會成功;我們之前對於原住民本質聽取了有誤的報告,可是我們武裝齊全,有能力自衛。不過我們沒計劃實施任何報復,這在殖民法規中被明令禁止,但我不曉得新政府會加上什麼新法規。然而我們會像之前一樣自己撐下去,我們也絕對不會搞大規模報復或種族屠殺。我們不會發出任何訊息求援,畢竟一個離家鄉二十七光年的殖民地被預期獨立求生,實際上還被期望完全自給自足。我也看不出即時通訊裝置真能改變什麼,畢竟船隻、人員和物資仍在以近光速航行。我們只要繼續把木材運回家,顧好自己就行了。女人沒有危險。」
「呂波夫先生,你呢?」勒潘寧說。
「我們在這裡四年了。我不確定原住民人類文明是否還能多倖存四年。就完全的景觀生態學來說,我想葛西會支持我的看法:我們正無可挽回地破壞一座大島的本地生態系統,並對索諾爾次大陸造成極大傷害。要是我們照現在的速率伐木,有可能十年內就會讓主要居住區變成沙漠。這不是殖民地總部或林業局的錯;他們只是遵照在地球上擬定的建設計劃,這計劃對於要開發的行星一無所知,也不了解其生態系統或原住民人類。」
「葛西先生?」禮貌的嗓音說。
「嗯,拉吉,你稍微有點誇大了。不可否認,傾洩島是無法挽回的損失,因為它被濫伐,直接違反我的建議。你們知道吧,諸位先生,如果特定區域的森林被砍掉超過特定百分比,纖維草就不會重新播種,而纖維草系統是林間空地的主要土壤保持植物;少了它,土壤在侵蝕和豪雨下就會變髒和極快流失。但我不同意我們的基本指令有錯;只要它們被嚴謹遵守就好了。它們是謹慎研究過這星球之後擬定的。我們這裡的中央村就根據計劃開發成功:侵蝕效果很低,淨空樹林的土壤也很適合耕作。畢竟砍伐森林的用意不是要把它們變成沙漠──也許只有松鼠會這樣認為。我們沒辦法精確預測,本地森林生態系在開發計劃預見的樹林/草原/耕作地帶會如何適應,不過我們知道有不少生物將能適應和生存。」
「土地管理局在阿拉斯加第一次大饑荒[3]時就是這樣說那裡的,」呂波夫說。他喉嚨緊繃,導致離開嘴的聲音高亢又沙啞。他本來指望葛西會站在他這邊。「你這輩子看過多少西南雲杉,葛西?或是雪鴞?狼?愛斯基摩人?在十五年的開發計劃下,當地物種在棲息地的生存率是百分之零點三。現在是零了。森林生態系是很脆弱的──要是森林消滅,動物就有可能隨之消逝。艾斯須人語言中的世界也是指森林。揚中校,我建議殖民地就算未處於立即危險下,這行星仍然──
「呂波夫上尉,」老上校說。「這種建議不應該由參謀技術軍官呈交給部隊內其他軍種軍官,而是該由殖民地資深軍官來決斷,何況我不想再容忍這種毫無事前准許就提出建議的行為。」
呂波夫也被自己的爆發嚇了一跳,道歉並試著裝出鎮靜。真希望他沒脾氣失控就好了,真希望他的聲音沒變得軟弱沙啞,真希望他有沉著以對……
上校繼續說:「呂波夫上尉,我們認為你對本地原住民的和平程度和非攻擊性有些嚴重的判斷失誤,而正因我們信了這種技術官描述,認定他們不具攻擊性,我們才會不設防,然後碰上史密斯營地這件可怕悲劇。所以我認為我們得先等等,直到其他高等智慧生物技術官有時間研究過他們,因為顯然你的理論在某程度上有著基本謬誤。」
呂波夫坐下,默默承受了責備。就讓船上來的人看吧,他們怎麼把責任像燙手山芋一樣丟來丟去:這樣更好。他們的內部紛爭越多,特使就越有可能介入調查和監督這些人。呂波夫也活該被怪罪;他搞錯了艾斯須人的性格。他心想,只要森林的人們還有生存機會,我的自尊就可以去死。他自身的羞辱與自我犧牲強烈地淹沒他,使淚水湧進眼眶。
他意識到大衛森正在看他。
呂波夫僵硬坐直,臉頰發燙,太陽穴咚咚發疼。他才不要被那混帳東西大衛森嘲笑。難道歐爾和勒潘寧看不出大衛森是怎樣的人嗎,還有他在這裡有多少權力?難道他們看不出來,呂波夫稱為「顧問性質」的權力其實少得可憐?要是任由殖民者用老辦法繼續行事,除了一台超級無線電以外沒有任何事情監督他們,史密斯營地大屠殺就幾乎肯定會變成藉口,讓他們有系統地侵略原住民。最有可能是出於細菌感染的滅絕。薛克頓號會在三年半或四年後重返新大溪地,發現這兒成了蓬勃發展的地球殖民地,再也沒有大猴問題,乾淨溜溜。這裡的人會說,真可惜發生了瘟疫啊,我們已經照法規要求採取一切預防措施了,但那細菌一定是某種突變種,大猴沒有天生免疫力。不過我們成功救出一小批,把他們運到南半球的新福克蘭群島,他們在那裡過得好好的,全部六十二隻都是……
接下來會議沒持續太久。等到結束後,呂波夫就站起來,越過桌子對勒潘寧說話。「您一定得請聯盟做些什麼挽救森林,還有森林居民,」他幾乎聽不見地說,喉嚨繃緊。「您一定得這樣做。拜託,您一定要。」
瀚星人迎上他的目光;這人的眼神節制、和藹、深如一口井。這人什麼也沒說。








真讓人不敢置信。他們全發瘋啦,這該死的外星世界把他們的腦袋全部搞瘋,跟那些大猴一起去睡覺覺。他仍然不敢相信他在「會議」和稍後的簡報上聽到什麼──就算他重看整段錄影也不會信。一位星際艦隊指揮官居然猛拍兩個類人類的馬屁。一個滿臉譏諷又愛吹牛的多毛天倉人送了台美妙的無線電,工程師跟技師都被迷得神魂顛倒,好像地球人的科學多年前沒有預料到即時通訊裝置的存在!這些類人類偷了人類的點子,把它實作出來,然後把它喊作「安射波」,這樣一來就沒人會發現這不過是普通的即時通訊裝置。但最糟的部分還是那場會議:瘋子呂波夫滿口胡言亂語和大吼大叫,唐上校也放任他這樣,任憑他侮辱大衛森、總部參謀跟整個殖民地;在這整段時間裡,那兩位外星人就坐在那邊咧嘴笑,一個是小個頭的灰皮膚人猿,另一個是高大的白色精靈,對人類報以冷笑。
真是糟透了。薛克頓號離開之後也沒有改善。他不介意被調到新爪哇營地當穆罕默德少校的手下。上校必須懲戒他;腦袋空空老叮噹說不定其實很欣賞他在史密斯島主導的報復性掃蕩,只是那場攻擊違反了紀律,上校不得不懲罰大衛森。好吧,這是遊戲規則,可是他們稱作安設波的那台特大號電視──總部的錫製小天神──傳過來的規定裡可沒有這一條。
卡拉奇星的殖民管理部傳來命令:地球人類/艾斯須人的接觸僅限於由艾斯須人主導的場合。換言之,你再也不能闖進一個大猴巢穴和強徵一批工人。不建議雇用自願勞工;強制雇用勞工則被完全禁止。後面有更多一樣的內容。殖民地該死的要怎麼做事啊?地球到底想不想要木材?他們仍然派機器貨船來新大溪地不是嗎,一年出動四艘,載著價值三千萬新美元的上等木材回到母星地球。想當然開發部的人會想要這些幾千萬收入,他們可是生意人呢。這些訊息不是他們發的,哪個蠢蛋都看得出來。
四十一號星球的殖民地位──他們幹嘛不再叫它新大溪地?──正在重新審核。直到做出決策前,殖民者跟當地居民的所有互動都應保持高度謹慎……除了攜帶小型手槍防身,任何類型武器都絕不得使用──這就和在地球上一樣,差別在於地球上連手槍也不准帶。但這是幹什麼啊,花二十七光年跑來一個邊疆世界,接著被告知不能用槍、不能用凝固汽油彈、不能用殺蟲彈,不行,萬萬不可,你只能像個乖乖小男孩坐好,讓大猴朝你臉上吐口水、對你唱歌,然後拿把刀捅進你肚子、燒掉你的營地,可是你就是不准傷害那些可愛的綠色小傢伙,不行哦先生!
強烈建議採取迴避政策;嚴格禁止採取攻擊性或報復政策。
事實上,所有訊息的大意就是這樣,而哪個笨蛋都看得出來這不是殖民管理部的用詞。他們不可能過三十年就改變那麼多。他們是實務、現實的人,曉得邊疆星球的生活是怎樣。任何沒有在抗加速度艙裡弄壞腦袋的人,都會知道這些「安射波」訊息是騙人的。說不定它們是被直接安插在機器內,有一整組的回應,靠著電腦計算針對最有可能的問題回答。工程師說要是這樣,他們應該會發現才對;也許吧。若工程師的話可信,這玩意兒就真的能跟其他世界即時通訊。可是他們聯繫的星球不是地球,差得遠了!在這個小詭計另一端打字的人絕非人類:它們是外星人,類人類。可能是天倉人,因為機器是天倉人造的,它們可是聰明的壞傢伙。它們就是那種有可能想爭取星際龍頭寶座的東西。當然,瀚星人有可能跟它們是一夥的;這整個軟心腸風格的「指令」全是瀚星人的風格。外星人的長遠目標為何,在這邊實在很難猜測;也許跟削弱地球政府有關,辦法是把地球綁死在「星際聯盟」的事務裡,直到外星人的勢力強到足以發動武裝占領。不過它們對新大溪地的盤算顯而易見。它們要讓大猴代勞滅掉人類:只要用很多假「安射波」指令綁死人類的手腳,放任大屠殺發生即可。類人類就是會幫類人類;鼠輩會幫鼠輩。
唐上校也居然嚥下了這口氣;他打算聽從命令。事實上他也跟大衛森這麼說過。「我有意遵從地球總部的命令,而且看在上帝的份上,大衛森,你也得用同樣的方式服從。你在新爪哇營地得聽穆罕默德少校的命令。」腦袋空空老叮噹真是有夠笨,但是他欣賞大衛森,大衛森也欣賞他。要是服從命令意味著把人類出賣給外星人陰謀,大衛森就不能乖乖聽令,但他仍替這位老士兵感到惋惜。上校是笨蛋,不過起碼忠誠又勇敢,不像呂波夫那種愛發牢騷、當抓耙子、自命清高的傢伙,生來就是叛徒。要是有哪個人是大衛森希望被大猴幹掉的,那就非外星控大腦袋拉吉呂波夫莫屬。
有些人,特別是亞洲佬跟印度佬,生來真的是叛徒。不全部是,但一部分是。某些其他人種生來則是拯救者──他們天生就只是湊巧那樣,比如身為歐洲/非洲裔,或者擁有良好的體格。這不是大衛森會攬在身上的功勞。要是他能拯救新大溪地的男女,他就一定會;假如他不能,他也會該死的盡力,而這其實正是他唯一的路。
至於女人的事啊──真的令人恨得牙癢癢。他們把本來在新爪哇的十個牧羊女撤走,新來的也沒一個從中央村分發出來。「現在還不安全。」總部咩咩抱怨。此舉對這三個邊疆營地的打擊可大了。既然營地隊員不能碰女性大猴,中央村的幸運混帳卻能享用女性人類,他們以為邊疆營地隊員會做出什麼事來?這會引發強烈憎恨的。可是這種狀況不能持續太久,整個局勢瘋狂到無法維持穩定。如今薛克頓號已經離開,要是他們不快讓事情回歸正軌,那唐大衛森上尉就會幹點額外工作,讓局勢返回常態。

大衛森離開中央村那天的早上,他們把整支大猴勞動部隊放走。他們用混雜英語發表了偉大的演說,打開營區大門,接著把每一位馴服的大猴──搬運工、挖掘工、廚師、清潔工、男僕、女僕之類──全部放出去。沒半隻選擇留下來。有些大猴打從四個地球年前殖民地創立時就待在主人身邊了,但牠們毫無忠誠可言。換作一條狗、一隻黑猩猩就會留下。這些玩意兒甚至沒演化到那麼高等,只跟蛇或老鼠差不多,剛好聰明到在你放牠們出籠時反咬你一口……老叮噹根本腦袋壞掉,把這些大猴直接丟到附近亂跑。最棒的終極解決方案應該是把牠們丟在傾洩島上,讓牠們活活餓死。可是唐上校仍然被那兩位類人類和它們的無線電箱子嚇壞了。所以要是中央島的野生大猴打算仿效史密斯營地的暴行,牠們現在就有很多派得上用場的生力軍,那些大猴熟知整座城的布局、例行營運模式、軍火庫位置、崗哨位置等等。要是中央村被燒掉,總部就應該多感謝自己。那樣其實是他們活該,放任叛徒愚弄他們,誤信類人類的話,還忽視真正理解大猴的人提出的建議。
總部沒有哪個人像大衛森,返回營地時看見灰燼、殘骸跟燒焦的遺體。還有歐卡的屍體,就在大猴屠殺伐木工人的營地外圍地帶,兩顆眼睛各有一根箭突出來,好似某種詭異昆蟲的觸角伸出來探索空氣。老天爺,他一直看見那幅景象。
反正不管騙人的「指令」怎麼說,中央村的傢伙不會只能拿小手槍防身。他們有火焰噴射器和機關槍;十六架小直升機都配有機槍,也很適合用來扔凝固汽油彈。五架大直升機則是全副武裝。不過他們不需要動用重裝備,只要開一架直升機飛到其中一塊砍伐地帶,逮到一群拿著該死的弓與箭的大猴,然後開始丟汽油彈,看牠們渾身著火跑來跑去就行了。一切都會沒事。光是想像這件事就讓他的肚子稍稍翻騰,就像他每次幻想搞一個女人,或者回憶大猴山姆攻擊他、他則用連續四拳打爛山姆整張臉時的反應一樣。這得拜他的直觀記憶之賜,外加多數男人都擁有的豐沛想像力;他不認為這有什麼好居功的。他生來就只是如此。
事實是,一個男人唯一能當個正牌完整男人的時刻,正是他剛搞完一個女人、或者剛殺掉另一名男人的時候。這不是他發明的,他在某本舊書上讀過;不過這是真的。所以他才喜歡想像這種情景。就算大猴不算人類也一樣。

新爪哇是五塊大陸裡最南邊那座,就在赤道北邊,因此比中央島或史密斯大陸更熱──那兩個地方差不多擁有最完美的氣候。新爪哇更熱,而且潮溼得多。在整個雨季裡,新大溪地哪邊都會下雨,但是北邊大陸只是某種寧靜細雨,下個沒完沒了,從來不會真的讓你溼透或著涼。南方這兒則是傾盆暴雨,還會颳起雨季颶風,你在那種暴風裡連走路都沒辦法,工作就更不用說了。當然,你會被所有葉子滴下來的水弄溼身子,不過要是颶風期間你真的待在森林裡,你根本不會注意到風在吹;然後你一走出來到空地,就會轟!一聲被風颳倒,全身沾滿紅色液態泥巴(這是雨水對砍掉森林的地面的效果),你也絕對來不及鑽回森林內;何況森林裡又黑又熱,也很容易迷路。
此外,指揮官穆罕默德少尉是個棘手的王八蛋。新爪哇的一切都照本宣科進行:伐木全在一公里長的林帶區域內進行,然後把纖維草這種狗屁種在砍過樹的林帶。中央村嚴格實施無差別待遇的輪班方式,並限制迷幻藥配額,人們若在執勤時間使用迷幻藥就會受懲處,如此等等。不過穆罕默德有一個優點:他不見得永遠會發無線電給中央村。新爪哇是他的營地,他用他的方式管理。穆罕默德不喜歡總部發過來的命令;他的確會遵從它們,他在命令一頒下來時就放大猴們走了,也把所有不是玩具小手槍的槍隻鎖起來。但穆罕默德不會主動尋求命令或建議,沒跟中央村或任何人要。穆罕默德是那種自以為是的人,認定自己是對的。這就是他的大錯。
大衛森在總部擔任唐的參謀時,偶爾能看到軍官們的檔案。他的罕見記憶天賦能牢記這些事,也記得穆罕默德的智商是一百○七;大衛森自己正好是一百一十八,差了十一分,不過他當然不能講給老穆聽,老穆也不可能懂,所以要這人聽進去是不可能的。穆罕默德自認為比大衛森更了解事情,就這樣。
其實這些人起先都有點難搞。新爪哇每個人對史密斯營地的暴行都一無所知,只知道該營地指揮官在事情發生一個小時前剛好去了中央村,因此成為唯一倖存的人類。這樣講聽來的確很糟;你能理解他們一開始看到他,為什麼好像看到厄運的約拿,或者更糟,把他當成某種猶大。不過等到他們了解他之後,他們就會知道實情並非如此。他們會開始發現,大衛森離逃兵或叛徒遠得很;他其實全心全意想阻止新大溪地殖民地遭到背叛。他們也會意識到,假如要讓這顆星球能安全地用地球人的方式生活,唯一的辦法就是擺脫大猴。
在伐木工之間散佈訊息不算太難。這些人向來就不喜歡那些綠色小鼠輩,得整天催促牠們工作,整晚還得看守牠們;不過他們現在開始懂了,大猴不僅令人反感,而且還很危險。等到大衛森告訴他們他在史密斯大陸目睹什麼事,解釋艦隊船隻上的兩位類人類如何洗腦了整個總部;他對他們證明,外星人消滅新大溪地的人類,只是密謀對付地球的整個計劃的一小部分。等到他對他們提起那冷酷的數字,說兩人得對抗三百萬隻大猴──他們就真正追隨了他。
連生態管控軍官也站在他這邊。這傢伙不像可憐的老基斯,對手下射殺紅鹿的事氣炸了,然後被偷偷溜近的大猴一箭射穿破肚皮。生態官安特蘭達是個痛恨大猴的人;他對牠們其實有點抓狂,他在抗加速艙裡有點被震壞了腦袋。安特蘭達怕死了大猴可能即將攻擊營地,好像唯恐被強暴的女人。不過有個當地技術官挺他的確是很有用。
拉攏指揮官沒有用;大衛森看人很準,幾乎從一開始就看出來這是白費力氣。穆罕默德的腦袋不知變通,也對大衛森懷著打死不退的偏見,跟史密斯營地的事有關。穆罕默德甚至告訴大衛森,他不認為大衛森是個值得信賴的軍官。
穆罕默德是個自以為是的王八羔子,但是他用這樣死板的方次管理新爪哇營地,其實能帶給大衛森優勢。一個習慣聽令的緊密組織,比起充滿獨立個人的鬆散組織更容易奪取,而且等他一接掌大位後,這群人在軍事行動中也比較容易進攻或防守,不至於變成一盤散沙。大衛森非得接掌指揮不可。老穆很適合管伐木營地,可是他不是士兵。
大衛森四處奔波,把幾位最棒的伐木工跟資淺軍官拉到他麾下,讓他們堅定不移地支持他。他不急;等他有了夠多能真正信任的人後,一組十人的小隊就闖進老穆在娛樂間地下室的上鎖房間,從房間裡滿滿的戰爭玩具盜走幾樣東西,接著在某個星期天進入森林大開殺戒。
大衛森在幾星期前就找到了大猴城鎮,並將獵殺的樂趣留給他的手下。他本可獨力完成任務,不過這樣更好。你能得到袍澤的患難情感,建立男人之間真正的連結。他們在光天化日之下闖進那地方,拿汽油噴待在地面上的大猴們和點火,接著在洞穴屋頂上澆煤油,將剩下的大猴烤成焦炭。嘗試逃出來的大猴也會被噴汽油;這正是最富藝術性的部分,在老鼠洞外面等著小鼠輩跑出來,讓牠們以為自己逃脫了,然後直接從腳底下放火,讓牠們整個人化成火炬。綠毛燃燒時會瘋狂滋滋作響。
其實這樣不會比獵殺真正的老鼠更刺激;老鼠是母星地球上僅剩的野生動物。但是殺大猴讓人興奮多了;大猴比老鼠大得多,而且你明知牠們有能力反抗,雖然這回牠們什麼也沒做。事實上有些還選擇躺下來而不是跑掉,只躺在地上和閉緊眼睛。看了真令人作嘔。其他同伴也這麼想──其中一人在燒死一隻躺在地上的大猴之後真的感到不舒服,吐了出來。
儘管人們有生理需要,他們仍沒留下半隻女性大猴給他們強暴。他們事前都同意大衛森,這樣太接近性變態;跟其他人類搞叫做同性戀,這樣很正常。這些東西或許構造像人類女性,可是牠們不是人,你還不如藉由殺掉牠們來獲得快感,別玷污自己。他們所有人都接受這點,也堅持這條原則。
每個人回到營地之後都關緊嘴巴,甚至不對他們的好朋友吹噓。他們是可靠的人。這趟探險沒有隻字片語傳到穆罕默德耳裡。就老穆所知,他所有的部下都是守規矩的小夥子,只會伐木和迴避大猴,是啊長官;他可以繼續這麼相信,直到攻擊日降臨為止。
因為大猴必然會在某個地方發動攻擊。在這裡、國王島的其中一座營地或者中央村。大衛森對這點心知肚明。他是整個殖民地唯一知情的軍官。他不想居功,他只是正巧曉得自己是對的罷了。沒有人相信他,唯一例外是他有時間皈依的這批人。不過其他人都會曉得的。他們遲早會知道他沒錯。
他也確實沒有錯。








跟賽維爾的面對面會面仍然令他震驚不已。呂波夫從山腳的村落飛回中央村時,試著思索自己怎麼會認為這件事嚇著了他,分析他那被觸發的焦慮感受。畢竟,一個人若有機會見一位好友,通常不會因此嚇壞。
他花了好一番力氣才說服女族長邀請他;唐塔鎮是他整個夏天的主要研究地,他在這裡有幾位出色的協助者,原本跟洞穴和女族長的關係也不錯──女族長讓他自由觀察和參與社群。他透過仍待在這一帶的前奴隸,跟女族長爭取真正的邀請,也花了很長的時間;不過最後她允諾了,按照人類的新指示,給他一場真正由艾斯須人主導的場合。呂波夫之所以這樣要求,是出自他自己的良知,和上校無關;唐上校確實要他去一趟,因為上校害怕大猴的威脅,要呂波夫評估他們,看人類現在完全不碰大猴之後,大猴會有何反應。呂波夫不確定他準備交上去的報告能否讓唐上校放心。
來到中央村十哩外,平原上的樹已經砍伐殆盡,殘株也早就爛光;這裡現在成了一大片黯淡的纖維草,在雨中是毛茸茸的灰色。在那些多毛葉子底下,灌木幼苗正在展開第一階段生長──漆樹、矮白楊木和鼠尾草類──而灌木長成之後,就輪到它們保護發芽的樹。假如讓這地區在這種一致、多雨的氣候自行發展,它也許就能在三十年內重新長出森林,並在一百年內恢復最完整的森林狀態。前提是沒有人干預它。
突然叢林再度出現,浮現於空間而非時間:在直升機下方,北索諾爾微微起伏的隆起跟皺褶覆蓋著無限多種的綠葉。
呂波夫就像地球上的多數地球人,以前從來沒有在野生樹林之間走過,也沒看過比一塊街區更大的森林。他剛踏上艾斯須星時,在森林裡備感壓迫和不自在,被這兒無盡的樹木弄得窒息,不連貫的樹幹、樹枝、樹葉在綿延不斷的綠色或棕色微光中同樣令他無法呼吸。混雜的成群生命爭相向外、向上推擠擴張,想要靠近陽光,眾多毫無意義的細微聲響構成了沉默,植物對於心智的存在完全無動於衷──這一切原本困擾著他,他也像其他人一樣只待在清掉森林的空地和海灘。可是他漸漸喜歡上森林了。葛西嘲笑他,喊他長臂猿先生;事實上呂波夫看來確實頗像長臂猿,有張又圓又黑的臉和長長的手臂,頭髮很早就轉白;但長臂猿已經絕種了。不管他喜歡與否,他身為高等智慧生物學家,得進去森林尋找高等智慧生物。四年過去,他如今走在樹木之下完全如魚得水,說不定比其他地方更自在。
他也開始喜歡上艾斯須人替他們自己的土地和地點取的名字,都是鏗鏘有力的二/三音節字詞:索諾爾、唐塔、愛須瑞、愛須森──即現在的中央村──安德托、亞伯坦,以及最重要的艾斯須,意思是森林,也代表世界。土壤(earth)和大地(terra)同時代表土地和地球,既是兩個意義,也是指同一樣東西。可是在艾斯須人眼中,土壤並非亡者歸來、生者居住的地方;他們世界的基礎不是土地,而是森林。地球人是黏土和紅塵;艾斯須人是樹枝與樹根。他們不會在石頭上雕刻自己的形象,而是在木頭上。
呂波夫把直升機降落在艾斯須人城鎮北邊的一塊林間小空地裡,然後走路經過女人的洞穴。艾斯須人棲息地的氣味辛辣地充斥在空氣中,包括燒木材的煙、死魚、芳香植物、外星人的汗味。地下房屋的空氣含有罕見的二氧化碳化合物跟臭味,前提是地球人真能鑽進去聞的話。呂波夫曾彎腰進入唐塔鎮的男人洞穴,在那臭氣熏天的幽暗環境裡好幾小時呼吸困難,對他的智力真是大有幫助。不過看來他這次不會被邀請進去。
當然,鎮民早就得知六星期前的史密斯營地大屠殺。他們一定很快就聽說了,因為消息在島嶼之間傳得很快,儘管沒有像伐木工偏好相信的「神祕心電感應」那麼迅速。鎮民也曉得中央村的一千兩百名奴隸在史密斯營地大屠殺不久後就被釋放;呂波夫在這方面同意上校的看法,原住民可能會把第二次事件視為第一次事件的結果,因此形成唐上尉口中的「錯誤印象」。不過那可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奴隸自由了;錯誤無法補救,但起碼壞事沒繼續發生。他們可以重頭來過;本地人不必再承擔痛苦和無從解答的疑問,「仁類」為何把他們當成動物對待,而呂波夫也不必再背負解釋的重擔,並被無法治癒的罪惡蠶食內心。
呂波夫知道,艾斯須人碰上嚇人或令人困擾的事,會報以真誠直接的發言,所以他預期唐塔鎮的人會以勝利、致歉、歡喜或困惑的態度跟他談論這些事。可是沒人開口。沒人對他提起多少事情。
他是在接近傍晚時分到的,感覺好像在黎明抵達一座地球城市。艾斯須人的確會睡覺──殖民者的觀點老是這樣,忽略能夠觀察到的事實──不過他們的生理活動低點介於中午到下午四點,地球人則通常是在凌晨兩點到五點;此外艾斯須人一天有兩次體溫跟身體活動的高峰期,發生在黎明與日暮這兩個幽暗時段。大多艾斯須成人在二十四小時內睡五到六小時,分成幾次小睡;擅長做夢的男性在二十四小時內至多只睡兩小時。要是一個人把他們的小睡和做夢狀態斥為「懶散」,那麼這人或許就會說他們不睡覺。艾斯須人實際上在做什麼,要理解比用嘴巴講困難多了──何況就在這時,唐塔鎮才正要從午後的消沉期重新活絡起來。
呂波夫注意到這裡有很多陌生人。他們看他,但無人靠近;對呂波夫而言,他們不過是在大橡樹林暮色中走著其他小路的過客。最後某個他認識的人沿著他這條路走來;是女族長的親戚薛瑞兒,一位重要性跟同理心都不高的年邁女性。她禮貌地打招呼,但是呂波夫詢問女族長的下落,還有他最棒的兩位線民果園主人伊嘉斯及夢者圖巴在哪裡時,薛瑞兒沒有回答他,或者不願回答。哦,女族長非常忙呢,還有伊嘉斯是誰呀,他是說傑班嗎,還有圖巴有可能在這裡或那裡,或者不在。她黏著呂波夫,沒別人跟他說話。呂波夫逕自前進,穿過樹林和唐塔鎮的林間空地走去男人洞穴,由步履蹣跚、滿嘴抱怨、個頭矮小的綠色醜老太婆陪伴。「他們在裡面很忙。」薛瑞兒說。
「在做夢?」
「我怎麼知道?快過來,呂波夫,過來瞧……」她知道他總是想看東西,卻想不出來要拿什麼引開他的注意。「來看漁網。」她毫無說服力地說。
一位艾斯須女孩經過,是其中一位年輕獵人;她抬頭看他,眼中充滿了仇恨,呂波夫從來沒有從哪個艾斯須人得到敵意如此強烈的眼神──唯一例外是被他的身高和乾淨無毛的臉嚇到而惡狠狠瞪他的孩子。可是這女孩不怕他。
「好吧。」他對薛瑞兒說,感覺只有順從這條路能走。要是艾斯須人終於(且突然地發展出群體敵意,那麼他就必須接受,並單純試著讓他們看見他仍是個可靠、未改變的朋友。
可是過了這麼久之後,他們的感受和思維怎麼能改變得這麼突然?而且為什麼會這樣呢?因為在史密斯營地的挑釁太直接和令人忍無可忍;大衛森殘暴到連艾斯須人也會被逼上暴力之路。可是這個鎮──唐塔鎮──不曾被地球人攻擊過,沒有人被強行帶走當奴隸,也沒目睹當地森林被砍伐或燒毀。呂波夫自己看過──人類學家總是沒辦法在想像中擺脫自我陰影──可是這些事已經兩個月沒發生過了。看來他們從史密斯大陸聽說了消息,而且他們當中有難民和前奴隸,曾在地球人手上吃過苦頭,這些人會談論那些事。但是消息和口耳傳說能否改變聽聞的人,使他們徹底改變?畢竟他們的非攻擊本質在他們內心是如此深根固蒂,一路滲透進他們的文化和社會,更深入他們的潛意識、他們的「夢之時分」,說不定甚至在生理層面牢牢紮根?他曉得艾斯須人能被殘暴的行徑激怒;他之前目睹過──就那麼一次。他不得不相信,一個被打擾的社群或許能被類似的不共戴天傷害所激怒;這種事已經發生在史密斯營地。他真正無法相信的是,一個穩定的居住區真的會被傳言──不管傳言有多嚇人或多誇大──激怒,以至他們會一反習俗與理性,徹底打破原有的生活之道。這在心理上是不可能的。有什麼細節遺漏了。
呂波夫經過洞口時,老圖巴剛好走出來。老人背後就是賽維爾。
賽維爾爬出洞穴通道和站直,對著被雨水抹灰、被枝葉遮暗的日光眨眼。他抬頭時,深色眸子迎上呂波夫的雙眼。兩人都沒說話。呂波夫被嚇得魂不附體。
呂波夫駕駛直升機飛回家時,就分析自己受驚的心靈,心想他為何心生恐懼?我為什麼害怕賽維爾?這是無從證實的直覺,或僅僅是錯誤的類比?不管是怎樣,這都是一種不理性反應。
賽維爾跟呂波夫之間的友誼沒有變。賽維爾在史密斯營地做的事是有正當理由的;但是就算不是情有可原,那也沒有差別。他們之間友情太深,不會受到道德疑慮動搖。他們曾經非常努力合作;用更貼近字面的方式來說,他們教過彼此學對方的語言。他們曾推心置腹地對談。而呂波夫有幸救他的朋友一命,這點也加深了他對賽維爾的愛。
的確,直到他們在洞穴前見面之前,呂波夫幾乎沒意識到他有多麼喜愛賽維爾,對那人有多麼忠誠。難道他的恐懼來自私人恐懼,深怕賽維爾學會了種族仇恨後可能會拒絕他、鄙視他的忠誠,而且不把他看做「你」,而是「他們之一」?
賽維爾先是注視他好長一段時間,接著緩緩靠近,伸出手對呂波夫致意。
碰觸是森林人民溝通的主要管道。換作在地球人之間,碰觸總是可能暗示威脅和攻擊性,所以人們之間頂多只有正式握手跟性愛的愛撫。這當中所有的空白都被艾斯須人用不同的碰觸習慣填滿了──對他們而言,撫摸既是示意,也是在傳達安撫,這對於母親和孩子、或者對情侶之間都是必要的;可是這動作的重要性是在社會層面,不僅是出自母愛或性愛。這是他們語言的一部份。它因此發展出模式和構成法典,但仍有無限的修改空間。「他們老是在抓彼此!」有些殖民者如此譏笑,認定觸摸交換的東西就只有情慾,反映了自身的思維:而我們的性慾被迫只用性行為發洩,接著受到壓抑和產生挫折,入侵並毒害人類的每一種感官快感,摧殘所有人類反應:蒙眼、鬼鬼祟祟的邱比特戰勝了孕育出所有海洋與星辰、所有樹葉和人手勢的偉大憂愁母親,母神維納斯……
於是賽維爾舉高手靠近,以地球人的方式握了呂波夫的手,接著撫摸手肘上方的位置、搖晃呂波夫的雙臂。賽維爾的身高只有呂波夫的一半多一點,導致他們很難配合所有手勢,做得笨手笨腳的。然而賽維爾那小巧、骨頭纖細、覆著綠毛的手按在呂波夫的手臂上時,完全沒有猶豫或天真如孩子的感受。這是個安撫的手勢。呂波夫非常高興能得到這個訊息。
「賽維爾,我真是運氣好,能在這邊找到你。我有好多事情得跟你討論──」
「我現在不能跟你談了,呂波夫。」
賽維爾語氣溫和,可是他一開口,呂波夫原本希望能找到的不變友誼也隨之幻滅。賽維爾變了,徹頭徹底改變了。
「我能不能──」呂波夫焦急地問。「改天回來跟你談,賽維爾?這對我非常重要──
「我今天就會離開這裡。」賽維爾更溫和地說,但放開了呂波夫的手臂,並把頭轉開。此舉等於是跟呂波夫停止往來;呂波夫基於禮貌,應該要比照辦理,並讓對話結束。可是他在這裡找不到別人談話。老圖巴甚至不肯看他;整座鎮都背棄了他。何況賽維爾曾是他的朋友。
「賽維爾,或許你認為凱米戴娃的屠殺撕裂了我倆的友誼。可是那沒有。說不定那反而讓我們更親近。而且你在奴隸畜欄的同胞都被放出來了,所以那件錯誤不會再隔開我們。就算有──過去一直就是那樣──我仍然是……我還是同一個人,賽維爾。」
起初這位艾斯須人沒有回應。他怪異的臉龐──長著深邃的大眼,線條堅毅的五官被傷疤破壞,並被短絲毛稍稍遮蓋,但不至於蓋過所有輪廓──轉過去不再面對呂波夫,頑固地拒他於門外。然後賽維爾突然轉頭,彷彿是在違抗自己的意願。「呂波夫,你不該來這裡。你兩個晚上後應該離開中央村。我不曉得你是什麼人。要是我從沒認識過你,那會更好。」
然後賽維爾就走開了,腳步輕盈如長腿貓,在唐塔鎮的深色橡樹林之間化身為一團忽隱忽現的綠,最後消失無蹤。圖巴緩緩跟上賽維爾,仍然沒看呂波夫一眼。一陣細雨無聲地打在橡樹葉上,還有從洞穴通往河邊的狹窄小徑上。你只有專注聆聽才聽得見雨聲;這是個聲部眾多的音樂,無法被單一心智領會。這是個永無止盡的和絃,由整座森林演奏。
「賽維爾是個神,」老薛瑞兒說。「現在過來看漁網吧。」
呂波夫拒絕了。留下來就很不禮貌,而且也不明智;反正他無意如此。
他試著告訴自己,賽維爾並沒有拒絕他身為呂波夫這點,而是拒絕身為地球人的呂波夫。不過那樣沒有差別。從來就沒有差別。
他總是很不愉快又訝異地發現,他的情感有多麼不堪一擊;心痛的感覺讓他深受傷害。這種青少年的敏感太可恥了,他如今早該要堅強點的。
呂波夫跟城鎮道別時,那個小個子醜老太婆──綠毛髮沾滿灰塵、被雨滴弄出銀色光澤──鬆了口氣。而他走向直升機時,對她的模樣也不由得咧嘴笑了;她用最快的速度跳著躲回森林,活像一隻逃離蛇的小蟾蜍。
質很重要,但是量亦然──也就是相對體型。正常成人面對一位矮小得多的人時,也許會展現出傲慢、保護心態、以恩人自居、關愛或者恃強欺弱。但是不論哪種反應,這些都比較適合套用在一位孩子身上,而非針對一位成人。再來,當成人面對的一個孩童大小人士全身覆滿毛時,成人就會出現一種額外態度,呂波夫稱之為「泰迪熊反應」。考慮到艾斯須人大量運用撫摸,這種比喻並非不妥,只是背後動機依然可疑。最後是不可免的「怪胎反應」──躲開實際上是人類、但看起來不怎麼像人的玩意兒。
不過有個事實完全跳脫這一切,那就是艾斯須人跟地球人一樣,有時候看來就是很可笑。他們有些人確實貌似小蟾蜍、貓頭鷹、毛蟲。薛瑞兒不是第一個讓呂波夫感覺背影很好笑的小個子年長女士……
而這就是殖民地的問題之一,他邊想邊駕著直升機起飛,讓唐塔鎮消失在下方的橡樹林跟無葉果園當中。我們沒有任何女長輩,也沒有老男人,唯一例外是唐,他也大概只有六十歲。可是老女性跟其他人都不同;她們會把真正的意見講出來。艾斯須人的統治者──假如他們現在有政府的話──就是女長輩。才智思想歸男性管,政治歸女性管,道德標準則由男女的互動決定;這就是他們的社會安排。它有魅力所在,而且有效──至少是在他們身上。呂波夫心想,我真希望殖民管理部送那些適婚、胸脯堅挺的年輕女人過來時,也派了兩位老奶奶隨行。我之前那天晚上找的女孩人非常好,在床上也很棒,而且心地善良,可是老天爺啊,她得過了四十年才會對男人表達意見……
但是在這整個時間裡,在他思索年邁與年輕女人問題的思維底下,震驚依舊徘徊不去,是一股拒絕被辨認的直覺或認可。
他必須在對總部報告之前把這件事想通。
賽維爾;所以賽維爾是怎樣?
賽維爾對呂波夫而言自然是個關鍵人物。為什麼?因為呂波夫非常了解他,或者對方的人格存在著某種實際力量,是呂波夫不曾在自覺狀態下辨認出來的?
可是他已經認出來了;他很早就看出賽維爾是個與眾不同的人。賽維爾當時還是「山姆」,替三名共用同一間組合建築的軍官擔任貼身僕役。呂波夫記得班森曾吹噓說他們找到了隻多棒的大猴,他們把他弄到對的地方了。
許多艾斯須人,特別是洞穴裡的夢者,無法改變他們的多次睡眠模式來配合地球人的睡眠時間。要是他們在晚上補充正常睡眠,他們就沒時間補充快速眼動期睡眠,但這段一百二十分鐘的周期支配了他們日與夜的生活,而這也沒辦法套進地球人的白天工作時間。你得馬上學會在完全清醒下做夢,站在搖搖欲墜的狀態裡,不是站在理性的刃上,而是在理性和夢境的雙重支撐上取得微妙的平衡;一旦你學會那樣,你就沒法忘掉,就像你無法忘記如何思考。於是許多艾斯須男人變得昏沉、困惑、內向甚至神經緊張。女人則會感到迷惘和自卑,表現出剛被奴役的人會有的悶悶不樂式無精打采。沒熟練做夢的男人與某些較年輕的夢者表現最好;他們適應了,在伐木營賣力工作,或者當上聰明的僕人。山姆曾經是這種人,一位有效率、毫無獨特個性的貼身僕役,也身兼廚子、洗衣工、管家、在背上抹肥皂的,最後是當三位主人的代罪羔羊。他學會如何不引人注目。呂波夫把他借來擔任人種學線民,而他們倆在心智與本性擁有某種共鳴,使呂波夫立刻贏得了山姆的信任。呂波夫發現山姆是個理想的線人,熟悉他同胞的習俗、理解它們的重要性,也能很快翻譯它們,讓呂波夫能夠聽懂,並跨過兩種語言、兩個文化、兩個人種之間的隔閡。
呂波夫曾經花了兩年時間旅行、研究、訪談和觀察,卻遲遲找不到能讓他進入艾斯須人心智的鑰匙。他甚至連鎖在哪裡都不曉得。他研究艾斯須人的睡眠習慣,發現他們顯然根本沒有睡眠習慣。他曾將無數的電極裝在數不清的綠毛頭顱上,卻沒法從儀表上的α波、δ波跟θ波的熟悉起伏和缺口圖形看出任何意義。最後是賽維爾讓他搞懂了,讓他曉得艾斯須人口中的「夢」有何重要;這個詞也意味著「根」,使他拿到開啟森林人民王國祕密的鑰匙。而正是賽維爾擔任他的腦波圖受測對象,顯示出大腦進入非睡非醒的做夢狀態而產生的神奇脈衝圖形,呂波夫才能夠看懂那是什麼。這種狀態跟地球人的做夢睡眠相比,就好比羅馬萬神殿之於泥土小屋──本質上相同,卻有額外的複雜性、特徵與控制。
所以然後呢?
賽維爾本來大可逃走,他卻留了下來,起先當貼身僕人,接著(透過呂波夫身為技術官擁有的少數有用特權之一)當科學助理,但是每天晚上仍然跟其它大猴一起關在畜欄(自願原住民勞工宿舍)。「我載你飛回唐塔鎮吧,在那裡跟你合作,」呂波夫大概在第三次跟賽維爾交談時這麼說。「老天在上啊,你幹嘛硬要待在這裡?」
「我妻子席里,她在畜欄裡。」賽維爾當時說。呂波夫試過爭取把她放出來,但她在總部廚房工作,掌管廚房人員的那些中士又恨透了任何高級軍官跟技術官的干涉。呂波夫得非常小心,免得他們將怨恨發洩在那女人身上。她與賽維爾似乎都願意耐心等下去,直到兩人都能逃走或被釋放為止。大猴男性和女性在畜欄裡被嚴格隔開──到底是為什麼則沒人曉得──而夫妻鮮少能見到彼此。呂波夫成功安排他們在他的小屋裡見面;他在城鎮北端獨自擁有那間屋子。結果席里就是在其中一次會面之後,於返回總部的途中被大衛森瞧見,後者顯然看上了她嬌弱、懼怕的優雅特質。他那晚就把她帶到自己房間和強暴了她。
也許大衛森是在辦事時害死了她;這種事也發生過,出於生理的懸殊,不然就是她停止了活命意願。艾斯須人和某些人類一樣,真的有能力憑意志求死,並因此終止生命。無論如何,殺死她的人正是大衛森,這種謀殺也不是新鮮事。前所未聞的部分是,賽維爾在她死後隔兩天採取了什麼行動。
呂波夫趕到場時,事件已經進入尾聲。他仍然記得那些聲響;他在炙熱的陽光下跑過主大街,街上揚起塵土,還聚集了一小批人。整件事可能只持續了五分鐘,這對於有殺人意圖的打鬥算是很長了。等呂波夫趕到時,賽維爾已經被臉上的血弄得看不見,淪為遭大衛森玩弄的玩具。但賽維爾仍繼續爬起來反擊,不是出於狂暴的怒氣,而是出於理智性的絕望。賽維爾不斷打回去──最後是大衛森被這種可怕的堅持不懈嚇到發怒,以一記側拳打倒賽維爾,然後上前抬起腳準備重跺對方的腦袋。呂波夫在大衛森靠近時就已經介入;他阻止了打鬥(畢竟不論圍觀的十到十二人有多嗜血,他們都已經夠滿足了,也在呂波夫要大衛森退下時挺他)。從那之後他就痛恨大衛森,也被對方憎恨,因為呂波夫多管閒事,擋在殺手跟他自己的死期中間。
因為,假如我們其餘人都將死於自取滅亡,呂波夫就會成為那個死於殺手的人;只不過他必須一而再、再而三地這麼做。
呂波夫那時抱起賽維爾,對方在他懷裡好輕。那張傷殘的臉貼在他襯衫上,血浸溼了衣服、沾到他自己的皮膚。他把賽維爾帶到自己的平房,固定賽維爾折斷的手腕,盡可能治療哪張臉,並讓對方躺在他的床上,夜復一夜試著跟他說話,想在賽維爾的悲痛與羞恥荒谷裡碰觸到他。當然,這樣違反了規定。
沒人對他提醒過那些規定。他們不需要。呂波夫很清楚,殖民地軍官們欠他的大多數人情都一筆勾銷了。
他在總部裡向來小心站在正確陣營,只抗議針對原住民的最殘忍行徑,而且用的是說服而非挑戰,竭盡所能保存他手上的少許權力跟影響力。他無力阻止人們剝削艾斯須人;這其實比他受訓預期的結果更糟糕,但他此時此地幫不上什麼忙。他寫給殖民管理部和人權委員會的報告──得花五十四年往返──會有些效果;地球說不定還會認為,艾斯須星的開放殖民地政策是個大錯誤。晚了五十四年總比永遠沒有改變好。要是他失去上級的容忍,他們就可能會審查或作廢他的報告,那樣的話就毫無希望可言了。
但他這時太過憤怒,沒辦法冷靜守住自己的策略。要是其他人把他照顧朋友的行為視為對母星地球的侮辱,他們就都去死吧。如果他們把他貼上大猴愛好者的標籤,他能幫忙艾斯須人的程度就會被削弱;問題是他沒辦法將一個可實現的整體福祉看得比賽維爾迫切的需求更重要。你不能靠著出賣朋友的方式拯救一個人。大衛森很奇怪,只因賽維爾造成的那些小傷和呂波夫的干涉就勃然大怒,逢人便說他打算解決那頭造反的大猴;要是大衛森有機會,想當然會這麼做。於是呂波夫兩個星期來日夜陪伴賽維爾,然後駕直升機載著他離開中央村,把他放在西海岸的一個城鎮布羅特,賽維爾在那裡有親戚。
協助奴隸逃跑不會受罰,畢竟艾斯須人根本不是奴隸,他們頂多是自願原住民勞工。呂波夫甚至沒受到訓斥,只是打從那時起,正規軍官對他的態度就從少許不信任轉成完全不信任;就連他的特殊軍役部同事,外星生物學家、農林業協調人跟生態學家,也用不同的方式讓他曉得,他做了件不理性、異想天開或愚蠢的事。「你以為你是來這裡野餐的嗎?」葛西曾這樣質問。
「不,我不認為這裡會有該死的野餐。」呂波夫沮喪地回答。
「我搞不懂,怎麼會有個高等智慧生物學家自願把自己綁在一個開放殖民地裡。你明知你研究的人民會被犁倒,說不定會被消滅。事情就是這樣。這是人類的天性,你一定知道你改變不了這點。那你幹嘛還跑來看這個過程?你是被虐狂嗎?」
「我不曉得何謂『人類的天性』。也許人類天性的一部分是把我們滅掉的東西留白,不帶任何描述──當個生態學家真的比較討喜嗎?」
葛西忽略那句話。「好吧,就去寫你的描述好了。但別插手大屠殺的事。你知道,要是一個生物學家研究一窩老鼠,他可不會在那窩老鼠被攻擊時伸手把他的寵物鼠救出來。」
呂波夫聽了就當場爆發,已經忍無可忍。「不,當然不會,」他說。「一隻老鼠可以當寵物,可是不能當朋友。賽維爾是我的朋友,事實上他是我在這星球上唯一當成朋友的人。」這話傷了可憐的老葛西,因為他本來想扮演呂波夫的父親形象,只是這對任何人都沒好處。不過這話是真心的。而真理必叫你們得以自由[4]……我喜歡賽維爾,也尊重他;我救了他,跟他一起承擔苦難;我懼怕他。賽維爾是我的朋友。
賽維爾是個神。
那位矮小綠色老太婆就是這麼說的,彷彿這是人盡皆知的道理,口氣斷然得好像在說誰誰誰是獵人。「賽維爾是夏那柏。」夏那柏又是什麼意思?艾斯須女性的語言──艾斯須人的日常口語──有很多字取自男性語言,許多社群裡都是這樣,而且這些字通常不僅有兩或三個音節,更會有雙重意義。它們就像硬幣,有正反兩面。夏那柏意指神,或是神聖的個體、威力強大的人;它亦意指某個相當不同的事,只是呂波夫想不起來。等呂波夫想到這裡,他已經回到他的平房,然後還得查他跟賽維爾花了疲憊、融洽的四個月編撰的字典才會知道。當然了:夏那柏,翻譯者。
這似乎太剛好、太貼切了。
一個詞的兩個意義有關聯嗎?通常有,但沒有多到能構成規則。如果一位神是個翻譯者,他翻譯了什麼?賽維爾確實是位有天賦的口譯者,可是這種天賦只有在一個偶然狀況下才能表現出來,也就是一個真正的外地語言被帶來賽維爾的星球時。難道夏那柏是個將夢與哲學──男人的語言──翻譯成日常口語的人嗎?但所有夢者都做得到這種事。那麼,他也許是能將中央村的經驗景象翻譯成醒著的夢的人嘍;一個銜接兩個現實的人,夢之時分與世界時分,艾斯須人認為這兩者平起平坐。這兩個現實的連結儘管至關重要,外人卻難以理解。一條連結:一位能明白表達潛意識觀感的人。「說」那個話語就等於採取行動;做一件新的事,徹頭徹尾地改變或者受到改變。因為他們的根源正是夢境。
所以翻譯者是個神。賽維爾將一個新字彙帶進了他同胞的語言裡;他做了件全新的行為。這個字、這件行為就是殺人。只有一位神能夠帶領死亡這樣偉大的新來者,跨過兩個現實世界的橋梁。
但賽維爾是在自己憤怒、承受喪妻之痛的夢中學會殺死人類同胞,還是從陌生人身上學來這種他不曾夢過的行為?他說的是自己的語言,還是大衛森上尉的語言?這個看似發源自他的苦難、反映他自身改變的事物,說不定其實是一種感染,一個外來的瘟疫。這種病可不會在他的種族內創造出一個全新的人,而是會毀滅他們。
拉吉呂波夫的本性不會思考「我能怎麼辦?」他的人格與訓練使他傾向別干涉其他人的事。他的職責是記錄他們做了什麼,並傾向放任他們繼續做這些事。他偏好受到開導,而不是開導他人;他喜歡追求事實,而非尋找真理。但就連最不像傳教士的靈魂──除非假裝他毫無情感──有時也會面對犯罪和疏忽的抉擇。「他們在做什麼?」突然變成「我們在做什麼?」接著則是「我必須做什麼?」
呂波夫很清楚,他現在來到了這樣的抉擇點,但仍然不清楚原因,也不知道手上有什麼替代路線。
他目前能做的,最多就只有改善艾斯須人的生存機會;勒潘寧、歐爾和安射波帶來的改變,已經比他期望在這輩子能見到的多多了。地球殖民管理部在每一通安射波通訊中都明白表示用意,而就算唐上校受到一些參謀施壓、伐木領班也選擇忽略指示,他自己仍然遵守命令。上校是個忠誠軍官;何況薛克頓號會回來觀察和回報命令的執行狀況。發報告回家鄉已經另有意義;因為如今有了安射波,這台天外救星機器,終結了所有殖民地過去無憂無慮的自治狀態,並讓你在有生之年內得替你做的事負責。再也沒有五十四年的犯錯空間,政策不再一成不變。現在「星際聯盟」的決策說不定一夜之間就會讓殖民地侷限在單一一塊大陸上,或者禁止砍樹,或鼓勵人們殺原住民──誰都說不準。聯盟是如何運作,又會制定出哪種政策,這從斷然的殖民部指令裡根本猜不透。這種有多重可能的未來令唐憂心忡忡,不過呂波夫樂在其中。有多樣性就有生命,而有生命就有希望,這就是他信念的總和,而且顯然不是過度奢望的信念。
殖民者不打擾艾斯須人,艾斯須人也就不碰殖民者,井水不犯河水。這是相當健康的局面,而且不需要多餘打擾。唯一有可能破壞它的是恐懼心態。
此刻艾斯須人或許會被預期懷有疑心、依然憤慨不已,但會不特別害怕。至於中央村的人聽聞史密斯營地大屠殺後浮現的恐懼,後來也沒有事情喚醒這種感受。大屠殺過後,沒有任何地方的艾斯須人表現出絲毫暴力;而且奴隸一放走後,大猴們都消失在自己的森林裡,人們再也不會持續感到難受的外星人恐懼症了。殖民者終於得以開始放鬆。
要是呂波夫報告他在唐塔鎮看到賽維爾,唐和其他人就會緊張。他們說不定會堅持試圖抓住賽維爾,好把他帶去審判。殖民法規禁止用一個行星社會的法律起訴另一個行星社會的成員,但是軍事法庭凌駕於這種區分之上。他們可以審判賽維爾,給他定罪和槍決他。並把大衛森從新爪哇營地帶回來作證。喔,不要,呂波夫心想,將字典塞回一面過度壅塞的書架上。喔,不要,他想,然後就不再多想。於是他在自己甚至不曉得的狀況下就做出了抉擇。
呂波夫次日交出一份簡短報告,說唐塔鎮的作息一切如常,他也並未遭到驅逐或威脅。這是用來安撫人心的報告,也是呂波夫這輩子寫過最不精確的報告。報告中省略了一切重點:女族長沒出現,圖巴拒絕對呂波夫致意,鎮上出現大批陌生人,然後是賽維爾的存在……最後一點當然是刻意遺漏的。但是除此以外,他認為這報告相當符合事實;他只是照科學家該做的那樣,省去了主觀印象。他在寫報告時產生嚴重偏頭痛,報告交出去後甚至頭痛加劇。
他那晚夢見許多東西,到了早上卻記不得他的夢。接著在他造訪唐塔鎮之後的第二天深夜,他醒了過來,然後在歇斯底里大作的警報聲和撼動世界的爆炸聲中,終於面對了自已一直拒絕面對的結果。他是中央村裡唯一沒被嚇得措手不及的人。他這時就曉得自己是誰了:一位叛徒。
但即使在這時,他的腦子還是沒轉過來,意識到這是艾斯須人的突襲。一場夜間恐怖行動。
他自己的小屋矗立在屬於屋子的院子裡,跟其他房屋隔開來,所以被攻擊者忽略了;呂波夫衝出去時心想,也許是周圍的樹保護了它。鎮中央全部著了火。就連總部的石材辦公隔間也從內部熊熊燃燒,活像破裂的窰。安射波就在那裡面:他們的寶貴通訊管道。直升機坪和機場方向也有火。他們是從哪邊拿到炸藥的?火怎麼會同時在所有地方燒起來?主大街兩側的所有建築──都是木造建築──全數陷入火海;燃燒的聲響太可怕了。呂波夫衝向火場。水淹沒了去路;他起先以為是消防水龍管的水,然後才想到是從曼奈河接過來的主管線,毫無幫助地溢到地面上,房屋則以那種恐怖、吸乾一切聲響的怒吼聲劇烈燃燒。他們是怎麼辦到的?這裡有衛兵,一直有守衛坐在吉普車裡於機場待命……他聽見槍聲:機槍在達達連發。呂波夫四周全是奔跑的矮小人影,但他沒怎麼管他們,在他們之間跑了起來。他此時經過招待所前面,看見一位女孩站在門內,火光在她背後閃爍,但她面前明明有暢通的逃生路線。她沒移動。他對她大吼,接著跑過院子去她身邊,將她驚慌失措抓住門把的手扭下來,用力把她拉開,並溫柔地說:「快來,親愛的,快點。」她開始跟上,但仍不夠快。他們穿過院子時,招待所更高樓層的正面──正在從內部燃燒──開始慢慢往前垮下,被倒塌屋頂的木材推開。屋瓦與樑柱有如砲彈碎片射出去;一根著火柱子的末端打中呂波夫,將他整個人撞翻。他臉向下倒在映著火光的泥池裡。他沒看見一位矮小的綠毛女獵人撲向女孩,將她朝後拖到地上,然後割斷她的喉嚨。他什麼也沒看見。








今晚無人吟唱歌曲,只有吼叫與寂靜。飛船熊熊燃燒時,賽維爾歡欣不已,眼眶盈滿淚水,可是他的嘴吐不出半個字。他沉默轉身,手中端著沉甸甸的火焰噴射器,率領他的部隊返回城內。
來自西方與北方的每一組人,都由和他一樣的前奴隸率領,這些人曾於中央村服侍過「仁類」,很熟悉建築位置和在城市中移動的路徑。
許多在今晚參與攻擊的人,過去都不曾見過「仁類」城市;當中許多連「仁類」都沒看過。他們之所以來,是因為他們追隨賽維爾,因為他們受到邪惡的夢境驅使,只有賽維爾能教導他們如何主宰之。有好幾百、好幾百名男女現身,完全沒出聲地在黑暗雨夜中等候,等在城市四周外緣,讓兩到三人一組的前奴隸先做他們認定為優先的事:打破水管、切斷從發電屋傳送光線到城市的電線,還有闖入軍械庫掠奪武器。他們最先殺的是那些守衛,下手得無聲無息,用的是打獵武器、絞索、刀子和箭,在黑暗中如閃電般出擊。當晚稍早從南邊十哩遠處伐木營偷來的黃色炸藥,被擺在軍械庫跟總部地下室裡,其他地方則放火;接著警報響起來,烈火閃耀,夜晚與寂靜於是都被驅逐了。大多宛如雷鳴、樹木倒地的槍聲來自抵抗的「仁類」,因為只有前奴隸從軍械庫拿走武器和使用它們;其餘人仍用自己的長矛、刀和弓。不過,雷斯和其他在伐木工奴隸畜欄工作過的人擺放和點燃的炸藥,其巨響蓋過了一切噪音──也炸毀了總部的牆,摧毀了機庫和船隻。
這天晚上城內約有一千七百名「仁類」,當中約五百人是女性;據說所有「仁類」女性此刻都在這裡,這便是賽維爾和其他人決定出擊的理由,只可惜有些希望參與的人未能及時到場。有四五千名男女穿過森林來參加安德托會議,然後從那裡來到這裡,踏進這一晚的事件。
怒火燒得猛烈,燃燒與屠殺的氣味也惡臭難聞。
賽維爾的嘴巴發乾、喉嚨痠痛,讓他沒辦法說話,很想找水喝。他領著他那群部隊沿著城市中央的道路前進時,一位「仁類」跑向他,靠近的身影在漆黑和令人發昏的濃煙裡顯得好巨大。賽維爾舉起火焰噴射器,沒管對方在泥巴裡滑跤、慌忙用四肢爬行,就把武器的舌頭往後扣。結果機器沒有噴出嘶嘶作響的火焰;賽維爾稍早放火燒停在機庫外面的飛船時就把火用光了。賽維爾扔下沉重的武器。那個「仁類」手無寸鐵,而且是男性。賽維爾試著開口說:「讓他跑掉吧。」可是他的嗓音太微弱,而兩個來自阿博坦格萊迪的獵人在他說話時已經跳過他身邊、舉高長刀。賽維爾看見那雙龐大無毛的手想抓空氣,接著癱軟。巨大的屍體在路上倒成一團。曾經是城市中心的地方躺了好多其他的死人。此時除了火焰聲響,聽不見多少其他聲音了。
賽維爾張開嘴,嘶啞地喊出返家的信號,結束這場狩獵;跟著他的人接棒,用清楚更嘹亮的假聲把信號傳到遠方。其他嗓音回應,從霧氣、臭味和火光亂竄的黑夜裡傳出,有遠有近。但是賽維爾沒有領著他那群人立刻離開城市,而是示意他們先走,自己則走到一旁,踏上道路跟建築之間的泥濘地面──那棟建築已經燒毀和倒塌。他踏過一位死去的「仁類」女性,接著彎腰看被一根燒焦的巨大木樑壓住的一個男人。他看不見那張被泥巴與陰影蓋掉的五官。
他不應該這樣;他沒必要這樣。他不需要在那麼多死人當中尋找那個人。他不必在黑暗當中認出他。賽維爾開始跟著自己的部隊走,然後又折返,竭力將那根樑從呂波夫背上抬開。他跪下,將一隻手伸到沉重的腦袋下,讓呂波夫看似趴得舒服一點,臉不再碰觸地面;賽維爾就這麼動也不動跪在那裡。
他已經四天沒睡覺,而且有更久的時間沒做過夢──他不記得有多久了。自從他帶著卡德斯特來的追隨者離開布羅特,他就日以繼夜採取行動、發言、旅行和制訂計劃。他走訪一座接一座城市,跟森林的人們談話,告訴他們這件新事物,讓他們從夢中醒來和踏進真實世界,然後安排今晚的行動;他總是在說話,還有聆聽其他人說話,從來不曾置身於沉默,也不曾孤身一人。這些人聆聽他的話,把話聽進去,然後決定追隨他和走上新道路。他們拾起他們過去懼怕的火,力圖駕馭惡夢;他們把自己懼怕的死神放到敵人身上。一切都照他說的方式發展。一切都像他說的那樣消失了。「仁類」的小屋跟許多居所被焚毀,飛船不是著火就是被砸爛,武器被竊走或被弄壞,「仁類」的女性也全都身亡。火快燒盡了,夜色變得非常黑,充斥著惡臭的煙。賽維爾幾乎看不見;他抬頭望向東方,心想黎明是否即將到來。他就這樣跪在死者之間的泥巴中,心想他現在就在做夢,那個邪惡之夢。我以為能駕馭它,結果是它在驅策我。
就在夢中,呂波夫的嘴唇貼著賽維爾的手掌微微移動;賽維爾低頭,看見死人的雙眼睜開了。即將熄滅的火光映在那對眼珠表面。過陣子後,呂波夫開口說了賽維爾的名字。
「呂波夫,你為什麼留在這裡?我叫你今晚離開城市的。」賽維爾在夢中這麼說,彷彿是對呂波夫感到生氣。
「你是囚犯嗎?」呂波夫微弱地說,沒有抬頭,但口氣是如此平凡,賽維爾一會兒後才意識到這並非夢之時分,而是世界時分,就在夜間的森林裡。「或者我是囚犯?」
「都不是,或者都是,我怎麼曉得?所有機械與機器都燒掉了。所有女人都死了。如果男人逃跑,我們就放他們活命。我叫他們不要放火燒你的房子,這樣書就會沒事。呂波夫,為什麼你跟其他人不一樣?」
「我跟他們一樣。我是個人。我跟他們一樣。和你們一樣。」
「不。你不一樣──
「我像他們。你們也是。聽著,賽維爾,別繼續做這種事。你必須回到……回到你的……根源。」
「等你們的同胞離開這裡,邪惡之夢就會停止。」
現在就走。」呂波夫,試著抬頭,可是他的背斷了,所以做不到。他抬頭看賽維爾,張嘴想說話。他的目光轉開、望入另一個時分,嘴唇仍然張開,卻沒吐出半個字。他的呼吸聲在喉嚨中發出小小的哨聲。
其他人在喊賽維爾的名字,好幾個嗓音在遠方一遍又一遍喊。「我不能留下來陪你,呂波夫!」賽維爾流著淚說,並在對方沒有回答時站起來、試著跑開。只是他在黑夜的夢境裡只能非常緩慢前進,宛如涉過深水。白蠟樹神走在他面前,比呂波夫或任何「仁類」更高、高如一株樹,沒將它的白面具轉回來看他。賽維爾走開時對呂波夫說:「我們會回來,」他說。「我會回來,呂波夫,我現在對你保證!」
但是他的朋友,這位溫和、救了他一命而背叛他的夢的呂波夫,卻沒有回答。他在賽維爾附近的夜裡某處遊走,看不見身影,也安靜得像死神。
一群唐塔鎮來的人在黑夜中遊蕩,靠近賽維爾,流著淚和說話,被夢給征服了;他們帶著他快快返回安德托。
他無助地在那邊的一座臨時洞穴──河邊的一座帳篷──躺了兩天兩夜,腦袋發狂,男長輩們負責照顧他。在這整段時間裡,人們不斷湧進安德托和離開,回去原本稱作中央村的愛須瑞之地,在那兒埋葬自己的死亡同胞(超過三百人)和外星人死者(超過七百人)。約五百名「仁類」被關進營區的大猴畜欄,這些畜欄本來空盪盪地矗立,彼此隔得很開,因此沒被火燒掉。更多「仁類」逃走了,有些跑到更南方的伐木營,那裡沒受到攻擊;在森林或砍掉森林的空地躲藏和遊蕩的「仁類」則遭到追捕,有些被殺死,因為許多比較年輕的獵人跟女獵人仍只聽到賽維爾的聲音說殺死他們。其他人則把殺戮之夜拋在身後,彷彿那是一場惡夢,一段必須被理解以免重演的邪惡之夢;這些人就算看見一個口渴、精疲力盡的「仁類」縮在灌木叢裡,也下不了手殺他。所以也許那個「仁類」會殺了他們。外頭有人數介於十到二十人的「仁類」團體,帶著伐木工的斧頭跟手槍,但沒幾個人還有彈藥;這些團體都被跟蹤,直到有足夠的人手藏身在他們周圍的森林裡,接著壓制他們、把他們綁起來和帶回愛須瑞。所有「仁類」都在兩三天內就被俘擄,因為索諾爾大陸遍地都有森林的人民,過去從來沒有人聽過哪個地方聚集過這種人數的一半或十分之一。仍然有人從遙遠的城鎮和其他大陸過來,也有人已經踏上返鄉之路。被俘的「仁類」跟著其他人被關進營區,但那兒已經過度擁擠,森林人民的小屋對「仁類」而言又太小了。「仁類」一天餵兩次水喝,並永遠由兩百名武裝獵人看守。

「愛須瑞之夜」過後那天下午,有艘飛船自東方隆隆飛來,降低高度彷彿要降落,接著有如失去獵物的猛禽猛然拉高,繞著毀壞的飛船降落區、悶燒的城市和砍伐地帶盤旋。雷斯旺稍早已經確定毀掉無線電──或許正是無線電的沉默,使得飛船從庫西爾或利許威爾(那裡有三座「仁類」小鎮)飛過來查看。營區裡的囚犯衝出軍營,對著那台不知打哪來、在頭上隆隆飛行的機器大叫,它也馬上扔下一個綁著降落傘的小物體到營區裡;最後它隆隆飛上天離去。
現在艾斯須星還剩下四艘這種有翅膀的飛船,三個在庫西爾,一個在利許威爾,都是那種能載四人的小船;它們也能裝上機關槍和火焰噴射器。這些飛船在雷斯旺與其他人心中投出更大的陰影,但是賽維爾只躺在那兒迷失,走在另一個時分的神祕道路上。
他於第三天醒來和踏進世界時分,身子消瘦、腦袋昏沉、飢腸轆轆和沉默不語。賽維爾在河裡洗完澡和吃過東西後,便傾聽雷斯旺、布瑞鎮女族長以及其他被選出來的領袖說的話。他們告訴他,世界如何在他做夢時產生變化。他聽完他們的話和環顧他們,他們則在他身上看見了一位神。在「愛須瑞之夜」後浮現的厭惡與恐懼心態裡,有些人心生質疑;他們的夢令他們不自在,充斥著鮮血與火焰,他們也成天被陌生人圍繞,來自整座森林的成千上百人,有如鳶撲向腐肉般聚集於此,誰也不認識誰。人們感覺末日彷彿已經到來,再也沒有哪件事會跟以前一樣或者做對了。不過賽維爾的存在令他們想起當初的目的;他們的痛苦得到緩和,等著聽他發言。
「殺戮已經結束,」他說。「確保所有人曉得這點。」他環顧他們。「我得跟營區裡的人談談。他們的領袖是誰?」
「火雞、平足和溼眼,」前奴隸雷斯旺說。
「火雞還活著?很好。幫我站起來,葛瑞達,我的骨頭像鰻魚一樣軟……」
等他站了一段時間之後,他的身子就強壯點了,並在一小時後便出發前往愛須瑞,離安鐸有兩小時步行路程。
他們抵達營區後,雷斯旺把一條梯子架在營區牆上,用奴隸被教導的混雜英語大喊:「唐─加,來大門邊,快快快點!」
方形水泥軍營之間的小巷裡,有幾個「仁類」喊叫、對他扔泥土。雷斯旺躲開和繼續等待。
老上校沒有出來,不過葛西──也就是他們口中的「溼眼」──從一棟小屋跛著走出來,抬頭對雷斯旺喊:「唐上校病了。他沒辦法出來。」
「什麼病?」
「腸胃病,腹瀉。你要幹嘛?」
「談談。」然後雷斯旺低頭看賽維爾,用自己的語言說:「吾神大人,火雞躲起來了,你想跟溼眼談嗎?」
「好吧。」
「看好那邊的大門,弓箭手!葛─斯先生,到大門那邊,快快快點!」
他們把大門打開到剛好讓葛西能擠出去。葛西獨自站在大門前,面對賽維爾帶領的人群。葛西把體重撐在一隻腳上──他在「愛須瑞之夜」受了傷。葛西身上穿著撕破的睡衣,沾上泥巴和被雨水打得溼透,轉灰的頭髮則有如瘦長的花結綵掛在耳朵周圍跟額頭上。比俘虜者高一倍的囚犯僵硬地挺直身體,以無畏、出於憤怒的悲慘感瞪著他們。「你要幹嘛?」
「我們得談談,葛西先生,」賽維爾說。他的白話英語是跟呂波夫學的。「我是愛須瑞白蠟樹族的賽維爾。我是呂波夫的朋友。」
「是,我認得你。你想說什麼?」
「我想說,如果你和我的同胞能夠遵守承諾,殺戮就結束了。如果你們願意把你們在南索諾爾、庫西爾和利許威爾伐木營的人召來,要他們都待在這裡,你們就可以獲得自由。你們可以住在這塊森林已死、你們種下種子草的地方。你們不准再砍樹。」
葛西的臉浮現渴望。「那些營地沒被攻擊?」
「沒有。」
葛西沒說話。
賽維爾看著那人的臉,再度開口:「我想,你們的同胞在這世界上只剩不到兩千人。你們的女性都死了。其他營地仍然有武器;你們能殺掉我們許多人。但是我們有一些你們的武器,我們的人數也多到你們殺不完。我認為你們心知肚明,所以才沒試著要飛船把火焰噴射器帶來,好讓你們殺死守衛和逃走。那樣對你們沒用;我們人數實在太多。如果你們跟我們達成承諾,那樣最好;你們可以不受傷害地等你們其中一艘大船過來,然後你們就能離開這世界。我想得等三年。」
「沒錯,這星球的三年──你怎麼知道的?」
「嗯,奴隸是有長耳朵的,葛西先生。」
葛西終於正眼看他,然後不安地轉開頭,試著讓傷腿放輕鬆。他轉回來看賽維爾,然後又瞥開。「我們已經『承諾』不傷害你們任何人了。所以工人們才被放回家。結果根本沒用,你們聽不進去──
「那不是跟我們達成的承諾。」
「我們怎能跟一個沒有政府、沒有中央職權的民族達成協議或協定?」
「我不曉得。我不確定你們是否懂什麼叫做承諾。你們這個承諾很快就被違背了。」
「什麼意思?誰違背的,又是怎麼違背?」
「十四天前,在新爪哇大陸的利許威爾。我們有個鎮被利許威爾營地的『仁類』燒毀,人民被殺死。」
「你說謊。我們一直跟新爪哇有無線電通訊,直到大屠殺為止。那邊或任何地方都沒有人在殺原住民。」
「你說的是你知道的事實,」賽維爾說。「我說出我知道的事實。我可以接受你對利許威爾屠殺一無所知;但你必須相信我的話,這些事確實發生。不過我前面說的仍然不變:我們必須共同做出承諾,並且遵守它。你會希望跟唐上校和其他人討論這些事。」
葛西開始移動,彷彿要重新鑽進大門。但他轉回來和以低沉、嘶啞的嗓音說:「你是誰,賽維爾?你──你就是組織這場攻擊的人嗎?你是他們的領袖?」
「是。」
「那麼這所有的血債都算在你頭上,」葛西說,然後突然野蠻地補上:「你知道呂波夫也是。你的『朋友呂波夫』──他死了。」
賽維爾聽不懂這句諺語。他學會如何殺人,但他對罪惡的理解大體上只侷限於字面。賽維爾的眼神跟葛西蒼白、充滿恨意的目光對上一會兒,突然感到害怕;一股噁心感、一股極強烈的寒意竄上內心。他試著擋開那股感覺,閉上眼一會兒。最後他說:「呂波夫是我朋友,所以他沒死。」
「你們都很幼稚,」葛西恨意十足地說。「你們是小孩,是野蠻人。你們根本無法理解現實世界。這不是夢,這是真的!你殺了呂波夫,他死了。你殺了女人──女人──活活燒死她們,把她們當成動物屠殺!」
「難道我們應該讓她們活著?」賽維爾以不亞於葛西的憤怒口吻說,但聲音放輕,稍微有點像在吟唱。「放任她們在世界的屍體裡像昆蟲一樣繁殖?好讓人數壓過我們?我們殺死她們,是要讓你們斷絕子孫。我知道什麼是現實主義者,葛西先生,我和呂波夫談過這些字眼。現實主義者是一個理解真實世界和自己夢境的人。你們理智不正常;你們一千人裡面沒有一個人曉得怎麼做夢,連呂波夫也不會,他還已經是你們當中最優秀的了。你們入睡,醒來後遺忘你們的夢,再次入睡跟再度醒來,於是你們這樣活一輩子,還以為那就是存在和生活,以為那叫做現實!你們不是孩子,你們是成人,可是你們精神失常。所以我們才得殺死你們,免得你們先把我們逼瘋。現在回去吧,跟其他發瘋的人談論現實。花時間好好談!」
守衛打開大門,並用長矛威脅門內的「仁類」群眾;葛西重新踏進營區,寬大的肩膀拱起,彷彿在淋雨。
賽維爾感覺好累。布瑞鎮女族長和另一位女人過來找他,陪他走路;他的手掛在她們肩上,這樣他絆到腳時才不會摔倒。身為他樹族親戚的年輕獵人葛瑞達跟他開玩笑,賽維爾也心不在焉回應、大笑。走回安德托的路彷彿持續了好幾天。
他累得沒辦法進食。他喝了點熱肉湯,然後躺在男人的火堆邊。安德托不是城鎮,僅僅是大河邊一個營地,是「仁類」出現之前這一帶森林城市最喜愛的釣魚地點。這裡沒有洞穴。這兒有兩圈黑石頭火堆,還有一條長長的長草河岸,以獸皮跟綁辮的莖製成的帳篷可以架在這裡──這就是安德托。至於曼奈河,索諾爾的主河流,會永無止盡地對安德托的真實世界及夢境呢喃。
許多老人坐在火堆旁,有些是賽維爾在布羅特與唐塔鎮認識的,也有的來自他被毀的家鄉愛須瑞。有些他則不認識;他能從他們的眼神與姿勢,還有他們的聲音辨認出來,他們都是偉大夢者。也許同一處地方從來沒有聚集過這麼多夢者吧。賽維爾躺平和伸直身體,用手撐著頭,望著火堆說:「我說『仁類』發瘋了。但是我自己有發瘋嗎?」
「你分不出來不同的時分,」老圖巴說,將一塊松木瘤丟到火上。「因為你已經太久沒有做夢、也沒有睡覺或走過夢中道路。這種代價得花很久的時間償還。」
「『仁類』喝的毒藥,效果跟缺乏睡眠及夢境時差不多,」赫班說,他曾在中央村與史密斯營地當過奴隸。「『仁類』對自己下毒,好讓他們做夢。我見過他們服毒後,臉上出現了夢者的神情。但他們記不起夢,無法控制它們,也沒辦法編織、塑造或停止做夢;他們被夢驅策,也被夢征服。他們根本不曉得內心有什麼。所以一個人許多天沒做過夢就是這樣。就算他是洞穴裡最睿智的,他在此時此地、過去與現在以及好長一段時間之後仍會發瘋。他會被夢驅使,被奴役。他會無法理解自我。」
一位有南索諾爾口音、年紀非常大的男人將手擺在賽維爾肩上,撫摸他和說:「我親愛的年輕神祉,你得吟唱。那會對你有幫助。」
「我沒辦法。替我唱。」
老人開口唱歌;其他人加入,聲音高亢微弱,幾乎沒有旋律,宛若風掃過安德托的水中蘆葦。他們唱起其中一首關於白蠟樹的歌,說那些分岔的纖細樹葉如何在梅果轉紅的秋季時刻轉黃,然後某天晚上降下第一場霜,讓它們覆上一身銀白。
賽維爾聆聽白蠟樹之歌時,呂波夫就在他身邊躺下。這人躺下來之後,體型和四肢似乎就不再巨大得嚇人。呂波夫身後是那棟半塌、被火開腸剖肚的建築,在背景星光下顯得好黑。「我和你一樣,」他說,沒有看賽維爾,用上他那種無法掩飾虛假的如夢嗓音。賽維爾內心對好友感到悲痛不已。「我頭痛。」呂波夫用自己的聲音說,像平常那樣揉頸背。賽維爾於是伸手碰他、想要安撫他,卻發現對方不過是世界時分裡的陰影與火光。老人們唱著白蠟樹之歌,唱到春天降臨時,黑樹枝上的分岔樹葉之間如何開出小白花。
次日,被囚禁在營區的「仁類」傳話說要見賽維爾。賽維爾在下午抵達愛須瑞,於營區外面一棵橡樹的樹枝底下見他們,因為賽維爾的同胞對於空無一物的天空有點不自在。愛須瑞曾經是片橡樹林;這棵樹是殖民者留下來的少數樹中最高大的。它也立在呂波夫的平房後面的長山坡上,這棟平房跟其他五或七棟房子在燃燒之夜毫髮無傷地保存下來。跟著賽維爾一起來到橡樹下的還有雷斯旺、布瑞鎮女族長、卡德斯特獵人葛瑞達,以及其他有意參與會談的人,總共有一打人左右。許多弓箭手保持警戒,唯恐人類身上藏有武器,不過他們坐在樹叢或大火留下的小塊殘骸後面,免得場面有絲毫威脅意味。和葛西、唐上校一同前來的「仁類」包括三位他們所謂的軍官,外加兩名來自伐木營的人。前奴隸們看見其中一人是班頓,都倒抽了口氣;班頓以前懲罰「懶惰的大猴」時,會公開閹割他們。
上校看起來瘦了一圈,原本棕黃色的皮膚變成暗灰黃;他的病不是裝的。「現在第一件事,」上校在他們全就位後之後說;「仁類」選擇站著,賽維爾的人則蹲或坐在潮溼、柔軟的橡樹葉腐土上。「第一件事是,我要先弄清楚你們的條件的精確意義,還有它們對於我麾下人員的安全保證有何意義。」
現場陷入沉默。
「你們聽得懂英文吧。你們有些人不是懂嗎?」
「我們懂英文。我不懂你的問題,唐先生。」
「請稱我唐上校!」
「那麼請你稱我賽維爾上校。」賽維爾的嗓音稍微轉成樂音;他站起來,準備好來場吟唱較量,曲調宛如河水流過他腦海。
但年長的「仁類」只是站在原地,身子高大沉重,十分憤怒卻沒有回應挑戰。「我來這裡可不是要被你們這些小類人類侮辱的。」他說。但上校說話時嘴唇顫抖。他很老了,感到困惑和飽受羞辱。賽維爾內心預期的勝利全部褪去。這世上再也沒有勝利,僅有死亡。他重新坐下。
「我無意侮辱,唐上校,」賽維爾順從地說。「你能重覆你的問題嗎?」
「我要聽你們的條件,然後你們聽我們的條件,就這樣。」
賽維爾重覆了他之前對葛西講的話。
唐聆聽,明顯不耐煩。「好吧。你現在不曉得,我們過去三天在營區裡已經有台可用的無線電了。」賽維爾確實曉得,因為雷斯旺有一回檢查過直升機丟下的東西,以防那是武器;守衛報告說是無線電,於是他讓「仁類」留著它。賽維爾對上校的話只點點頭。「所以我們一直和那三個邊疆營地聯繫,兩個在國王大陸,一個在新爪哇。要是我們決定突圍逃出監獄營區,這對我們也易如反掌;讓直升機丟武器給我們,然後用機上武裝掩護我們。只要一把火焰噴射器,就能讓我們逃出營區,有需要的話直升機上也有炸彈能炸翻這整片區域。你們沒看過直升機作戰是什麼樣子。」
「如果你們離開營區,你們會去哪裡?」
「我的重點是,如果撇開無關的論點或錯誤因素不談,我們現在人數當然遠少於你的部隊,可是我們在那些營地有四架直升機,你也不可能破壞它們,因為它們現在二十四小時由全副武裝的守衛保護,配上大量火力。因此這處境的殘酷現實是,我們差不多能跟你們打平手,所以我們有資格以平等地位跟你們對談。當然這只是暫時性的。若有必要,我們有能力維持一隻防禦性警戒部隊,阻止戰爭全面爆發。我們背後甚至有整支地球星際艦隊的火力撐腰,一砲就能轟掉你們的行星。但你們根本不能理解這些概念,所以我就盡可能簡單明白地說:我們此刻準備用平起平坐的條件跟你們談判。」
賽維爾快要失去耐心了;他曉得自己的壞脾氣是心智健康惡化的症狀,但他已經控制不住耐性。「繼續說!」
「嗯,首先我希望你們清楚了解,我們一拿到無線電之後就吩咐其他營地的人別送武器給我們,別嘗試空運或試圖救援,也嚴令禁止實施報復──
「很明智。接下來呢?」
唐上校開始想憤怒反駁,接著打住;他的臉色變得非常白。「這裡不是有東西能讓我坐嗎?」他說。
賽維爾繞過「仁類」團體爬上山坡,走進那間空無一人的雙房間平房,拿走折疊式辦公椅。他離開沉默無聲的房間之前,彎腰把臉頰貼在那傷痕累累、粗糙的辦公桌木桌面上。呂波夫以前和賽維爾合作或者獨自工作時,總會坐在這兒;他的一些文件就擺在那裡。賽維爾輕輕觸摸它們。賽維爾帶著椅子出去,把它架在被雨水浸溼的泥土上給唐坐。老人坐下,咬著嘴唇,杏仁形狀的眼睛因疼痛而瞇起。
「葛西先生,也許您能代上校發言,」賽維爾說。「他狀況不好。」
「我來發言!」班頓說,走向前來。不過唐搖搖頭和小聲說:「讓葛西來。」
現在上校成了聽眾而非發言人,事情的進展就更加順利。「仁類」接受賽維爾的條件。在共同和平承諾下,「仁類」會撤回所有邊疆城鎮和住在同一地區,也就是他們在索諾爾中央種植森林的地方;約一千七百平方哩、水源充足的丘陵地。「仁類」答應不踏進森林;森林人民則答應不闖入砍伐地帶。
剩下的四架飛船引起了一些爭執。「仁類」堅持他們需要用飛船把自己人從別的島嶼帶回索諾爾;既然這些機器只能載四人,每趟也得花上好幾個小時,賽維爾感覺「仁類」用走的來愛須瑞或許會更快,也向對方提議載他們橫渡海峽;不過顯然「仁類」沒辦法走太遠。好吧,他們可以留著直升機用於他們口中的「空運任務」。在這之後「仁類」必須摧毀它們。「仁類」拒絕了,表現出憤怒;他們對自己的機器保護有加,更甚於保護自己的軀體。所以賽維爾讓步,說他們可以留著直升機,前提是他們只駕駛直升機在砍伐區上空飛行,而且把機上武器毀掉。「仁類」對這點又爭論起來,但這回是他們自己人陷入爭執。賽維爾等下去,偶爾重覆他的條件。他在這點不會退讓。
「這有什麼差別呢,班頓?」老上校最後說,氣得顫抖。「你難道不懂嗎?我們不能用那些該死的武器。有三百萬外星人散佈在每一座該死的島上,有樹和灌木叢當掩護,沒有城市、沒有重要網絡、沒有中央集權控制。你不能用炸彈擊潰一個游擊隊式的結構,這早就被證實過了。事實上就在我出生的家鄉,我們於二十世紀花了大概三十年擊退一個接一個超級強權[5],證明轟炸對游擊戰無效。而我們現在根本沒有影響力,除非等到大船過來證明我們的優越性。既然我們能只靠手槍打獵和防身,就把大玩意兒扔掉吧!」
唐是「仁類」的長輩,他的意見到頭來占了上風,就和艾斯須人在男人洞穴裡的狀況很像。班頓生悶氣;葛西開始談論要是停戰協定被違背會怎樣,不過賽維爾打斷了他。「這些只是未來的可能發展;我們還沒談完確定會發生的事。你們的大船預定三年後歸來,或者照你們的算法是三年半。直到船過來之前,你們在這邊可以保持自由。這對你們不會非常難適應。我們不會再從中央村拿走東西,不過我想留下呂波夫的一些文件。你們仍然有大多數砍樹跟挖土的工具;如果你們需要更多工具,佩戴爾的鐵礦就在你們的活動範圍內。我想這些都講得夠清楚了。但我還有一件事想知道:等到船回來時,他們會對你們跟我們做什麼?」
「我們不曉得,」葛西說。唐則補充解釋:「要是你們沒有一開始就毀掉安射波通訊器,我們說不定還能接收一些這件事的最新訊息,而且我們的報告當然會影響此星球最終地位的裁決。我們或許更能在船從普來斯特諾返航之前就著手實施新決策。可是你們對自己的利益是如此無知,搞出肆無忌憚的破壞,害我們連一台能越過數百哩發訊息的無線電都沒了。」
「安射波是什麼?」這個字在會談稍早出現過;賽維爾沒聽過這種東西。
「即時通訊裝置。」上校臉色陰沉地說。
「某種無線電,」葛西傲慢地說。「讓我們能跟我們的母星即時聯繫。」
「不必等二十七年?」
葛西低頭瞪著賽維爾。「沒錯,相當正確。你從呂波夫那邊學到了很多嘛,是不是?」
「可不是?」班頓說。「他是呂波夫的綠色小夥計。他學會了所有值得知道的東西,外加一點別的,比如該破壞的所有關鍵點,守衛設崗的地方,還有怎麼闖進武器庫。他和呂波夫一定直到大屠殺之前還在保持聯繫。」
葛西面露不自在。「拉吉死了。這都無所謂了,班頓。我們得確定──
「班頓,你是想暗示呂波夫上尉涉及了某些行為,可以稱作對殖民地的背叛嗎?」唐說,怒瞪對方,把手擱在肚子上。「我的參謀裡可沒有間諜或叛徒。他們全是我們離開地球之前親手挑的,我也曉得我應付的是什麼樣的人。」
「我沒有在暗示啥,上校。我單純說是呂波夫煽動了大猴,而且要是艦隊的船來這裡時沒有改變我們的指令,這些就根本不會發生。」
葛西與唐開始同時說話。「你們病得很重,」賽維爾評論,起身和拍掉身上的塵土,潮溼的橡樹枯葉黏在他的短毛上,好像被絲纏住。「我們很遺憾得把你們關在大猴畜欄裡,那裡對心智不好。請把你們在邊疆營地的同胞召回來。等他們全部回來,大型武器也都毀掉,然後我們所有人都做出承諾後,我們就不會再干涉你們。我今天離開這裡時,營區大門會打開。你們還有別的話要說嗎?」
沒有人吭聲。大家低頭看他──一邊是七位高大的男性,擁有黝黑或棕色、罩著衣物的無毛皮膚,臉上是黑眼珠和凝重的神情;另一邊是十二名矮小的男人,有綠或棕綠色、覆滿毛髮的身軀,臉上長著半夜行動物的大眼,表情如夢。站在這兩群人中間的是翻譯者賽維爾,身體瘦弱、臉被毀容,空無的雙手抓著所有人的命運。雨水輕輕落在他們四周的棕色泥土上。
「那麼再會。」賽維爾說,然後領著他的同胞走了。
「他們沒那麼笨,」布瑞鎮女族長陪著賽維爾走回安德托時說。「我以為這些巨人一定很笨,但他們發現你是個神。我在談話結尾從他們的臉上看到了。你的汩汩話說得可真好。他們醜成那幅德行啊,你覺得他們的孩子也會沒有毛髮嗎?」
「我希望我們永遠都不會曉得。」
「噁,你想想看,養一個無毛的孩子。好像嘗試給一條魚餵奶。」
「他們都發瘋了,」老圖巴說,臉上憂傷不已。「呂波夫以前來唐塔鎮時就不是那樣。呂批夫無知,可是講理。這些人卻會跟自己人爭吵,還譏笑長輩,然後像這樣憎恨彼此,」老圖巴扭曲自己的灰毛臉龐,模仿地球人的表情。他當然聽不懂地球人的話。「你對他們說了什麼讓他們很生氣,賽維爾?」
「我說他們都病了。但話說回來,他們已經被打敗和受傷,還被鎖在那個石頭籠子裡。任何人碰上這種事情,都有可能生病和需要治療。」
「既然他們的女人全死了,」布瑞鎮女族長說。「還有誰能治療他們呢?他們太不幸嘍。可憐的醜東西──他們根本是光溜溜的大蜘蛛啊,噁!」
「他們是人,跟我們一樣是人類。」賽維爾說,嗓音刺耳、銳利如刃。
「哦,我親愛的神祇大人,我知道,我只是說他們看起來像蜘蛛,」老女人說,撫摸她的臉頰。「各位,聽著,這趟在安德托和愛須瑞來回的旅途把賽維爾累壞了。我們就坐下和休息會兒吧。」
「不要在這裡,」賽維爾說。他們仍然在砍伐地帶,在殘株和長草的山坡之間,身在空無一物的蒼穹下。「等我們進入樹林底下……」他跌跌撞撞走著。不是神的人們都幫忙扶他沿路前進。








大衛森替穆罕默德少校的錄音機找到了好用途:得有人記錄新大溪地的事件,地球殖民地歷史的受難記。等到母星地球的船隻抵達時,他們才會知道真相,未來世代也能得知人類有多麼擅長背叛、怯弱跟愚蠢,面對逆境時又得付出多少勇氣。在他的閒暇時間裡──自從他接管指揮之後就沒剩多少空閒──他錄下了史密斯營地大屠殺的始末,也更新了新爪哇營地、國王營地和中央村的最新事件,外加所有他能從中央村總部那邊收到的含糊不清、歇斯底里玩意兒。
那邊到底發生什麼事,不會有人曉得,唯一例外是大猴,因為人類正試著掩飾自己的背叛跟錯誤。不過事態很明顯;一群有組織的大猴(由賽維爾率領)被放進軍械庫和機庫,然後任由他們拿著黃色炸藥、手榴彈、槍和火焰噴射器亂竄,徹底毀滅了城市和屠殺人類。這是內賊搞的鬼,證據就是總部最早被炸掉。呂波夫當然也有參與,然後他的綠色小朋友也證明了跟你預期的一樣心懷感恩,像他們對待其他人那樣割斷他的喉嚨。起碼葛西和班頓宣稱,他們在大屠殺的次日早上看見呂波夫已經身亡。不過你真能相信任何人麼?你只能假設,那晚之後在中央村被放生路的人多少都是叛徒。背叛自己種族的人。
他們宣稱女人都死了。這已經夠糟了,可是更糟的是你沒理由相信這說詞。大猴想在森林裡抓犯人容易得很,而沒什麼比逮住一個驚慌失措、逃出著火城鎮的女孩更簡單。那些綠色小惡魔難道不會抓個人類女孩和對她做實驗麼?天曉得有多少女人仍然在大猴的兔子洞裡苟活,被綁在其中一個發臭的地下洞穴裡,然後被那些多毛的下流小猴人摸、感受、上下其手和玷汙。實在令人不敢想像。不過看在上帝份上,你有時候就是得有辦法想你不能想的事。
中央村大屠殺過後,一架國王營地的直升機將一台無線收發機空投給中央村的囚犯,穆罕默德也將他那天起跟中央村的所有對話錄下來。最驚人的對話來自穆罕默德和唐上校對話那次;大衛森第一次播放時,氣得把錄音帶直接扯出來燒了。現在他真希望自己有留著當記錄,因為這能完美證明中央村和新爪哇的指揮官徹底無能。他屈服於自己的衝動情緒和燒了它。可是他又怎麼能坐在那裡,聽著上校和少校討論向大猴完全投降、同意不採取任何報復也不自保,放棄所有重型武器,然後全擠在大猴挑給他們的一塊小地方,一塊由慷慨征服者──那些綠色小野獸──給予的保留區?太不可思議了。完全不可思議。
也許腦袋空空老叮噹和老穆並不是真的有意當叛徒。他們只是發瘋和丟掉了膽量罷。是這該死的行星害他們這樣的,你得擁有非常強的人格才能抵抗。空氣中一定有什麼,也許是這麼多樹的花粉,可能是某種藥劑,讓正常人類跟大猴一樣變笨、脫離現實。然後既然人類數量居於極端劣勢,大猴就能輕鬆容易消滅他們。
很可惜大衛森必須除掉穆罕默德。但事情很明顯,穆罕默德絕對不會同意大衛森的計劃;少校精神失常得太嚴重了。任何人若聽過那段不可思議的錄音帶,都會同意這一點。所以最好讓穆罕默德真正曉得發生什麼事之前吃子彈,這樣一來他就不會像唐和中央村存活的其他軍官們一樣染上汙名。
唐最近沒有上無線電;通話的通常是工程部門的喬裘瑟瑞格,大衛森以前經常跟這人一起混,當時也把對方當朋友,不過如今你誰也不能信任。喬裘更是個亞洲佬,有這麼多亞洲佬在中央村大屠殺性存下來實在是很詭異;大衛森在無線電上談過的人,只有葛西不是亞洲裔。在新爪哇營地這兒,歷經組織重組後留下來的五十五名忠誠份子當中,大多都是和他一樣的歐洲/非洲裔,有些是非洲裔,也有些是非洲/亞洲裔,但沒有半個純亞洲佬。畢竟血統是有差別的,你的血管裡要是沒有流著半點源自人類搖籃的血,你就不算真正的人類。但血統不會阻止大衛森拯救中央村那些可憐的黃皮膚混帳;這只能解釋他們的道德為何在壓力下潰堤。
「你不懂你在替我們惹出什麼麻煩嗎,唐?」喬裘瑟瑞格用他那扁平的嗓音質問。「我們已經跟大猴達成正式停戰協定了,而且我們仍得遵守地球的直接命令,不得干預高等智慧生物,也不得報復。何況我們到底要怎麼報復?國王大陸跟南中央島的所有人現在都在這裡,跟我們在一起,可是我們人數仍然不到兩千。你們在新爪哇又有多少,六十五人左右是嗎?你真以為兩千人能對付一百萬名高等智慧敵人嗎,唐?」
「喬裘,五十人就辦得到。這是意願、技巧跟武器的問題。」
「放屁!可是唐,重點是我們已經有協定了。要是協定破局,我們就完了。這現在是唯一讓我們活命的救生圈欸。也許等到船從普來斯特諾回來,看到這邊發生什麼事,他們就會決定滅掉大猴,這我們不知道。可是看來大猴有意維持協定,畢竟那是他們的點子,所以我們也得遵守。他們隨時都能用壓倒性的人數消滅我們,就像他們攻陷中央村那樣。外面可有好幾千人哪。你根本搞不懂嗎,唐?」
「聽著,喬裘,我當然懂。要是你們嚇得不敢動用你們手上仍有的三架直升機,你們可以把它們派到這兒來,外加幾個跟我們所見略同的傢伙。如果我要單槍匹馬把你們這些傢伙救出來,我當然用得上更多直升機。」
「你這樣不是救我們,你會害我們被燒死,你這該死的蠢蛋。現在就把最後一架直升機飛到中央村來;這是上校以你的代理指揮官身分親自下的命令。用它把你們的人載過來;飛十二趟,你們不會需要超過四個當地天。現在就服從命令,快點去做。」碰,大衛森中止通話──他很怕繼續跟對方爭下去。
最後他擔心他們可能會派手上三架直升機過來,真的轟炸或掃射新爪哇營地;因為技術上他在抗命,老唐也不會容忍獨立份子。你看看唐對於史密斯大陸那場小小報復攻擊,是怎麼拿大衛森出氣的了。主動進取精神遭到懲罰。腦袋空空老叮噹喜歡人們順從,像大多軍官那樣,但這樣做的危險是會讓軍官本身變得太習慣聽話。大衛森到最後真正很震驚地想到:直升機對他根本不是威脅,因為唐、瑟瑞格、葛西甚至班頓都很怕把它們派出去。大猴命令他們把直升機留在人類保留區內;他們也選擇照辦。
老天爺,這件事真令他作嘔。行動的時刻到了,他們已經在這邊等了將近兩星期。他的營地防禦嚴密;他們強化了木條柵欄,還把它增高,讓綠色小猴人不可能攀過去。然後那個聰明的孩子阿拜做了很多厲害的土製地雷,把它們散佈在柵欄周圍一百米長的區域內。現在應該讓大猴們瞧瞧,牠們也許能使喚中央村的綿羊,可是牠們在新爪哇要對付的可是人。他駕駛直升機起飛,引導一群十五人的步兵隊前往營區南邊的大猴巢穴。他已經學會怎麼從空中找到那些東西;果園暴露了它們的位置,特定的樹集中在一起生長,儘管不會像人類那樣種成一排排。你一曉得怎麼觀察它們,你就會很訝異居然有這麼多巢穴存在。森林裡到處都是這些玩意兒。突擊隊徒手放火燒巢穴,接著大衛森載著兩個手下飛回去時又看見另一處巢穴,離營區不到四公里遠。大衛森對付新巢穴時,單純為了讓他的正字標記被所有人看得清清楚楚,決定扔一枚凝固汽油彈下去──只是小型彈,但足以炸飛那些綠毛怪。炸彈在森林裡留下一個大洞,洞的邊緣在燃燒。
當然,等到他真正展開大規模報復時,這就是他真正的武器──森林大火。他能從直升機扔炸彈和凝固汽油彈,讓任何小島從頭到尾燒起來。得等一兩個月,等到雨季過後再做。他應該燒掉國王大陸、史密斯大陸或中央村嗎?也許先對國王大陸下手吧,當成一個小警告,畢竟那裡沒有人類。如果中央村的人不聽,他們就是下一個。
「你在打什麼主意?」無線電的聲音說。這讓大衛森咧嘴笑了;那聲音難受得活像被人耽擱的老太婆。「你懂不懂你在做什麼,大衛森?」
「當然懂。」
「你以為你能鎮壓住大猴嗎?」這次不是喬裘,也許是大腦袋葛西,或是他們其中一人;無所謂,他們都只是咩咩叫的羊。
「對,沒錯。」他以諷刺的溫和感說。
「你以為你不停燒掉村莊,他們就會來找你投降──全部三百萬人。是嗎?」
「也許吧。」
「聽著,大衛森,」無線電過了一陣子後說,同時發出哀鳴跟滋滋響;他們用的是某種緊急裝備,他們已經失去大型發射台,連那個騙人的安射波也丟了,雖然後者根本不算損失。「聽著,有其他待命的人可以跟我們談嗎?」
「沒有;他們全都很忙。嘿,我們在這兒過得不錯呢,不過我們的甜點吃完啦,你曉得的,水果雞尾酒、桃子之類的垃圾。有些傢伙真的很想念這些呀。還有你們害自己被炸翻的時候,我們本來預定要接收一箱大麻呢。如果我派直升機過去,你們能不能分我們幾箱甜食和大麻呀──
停頓。「行,派它過來吧。」
「太棒了。把東西裝在網子裡,這樣我的手下就能不降落和把它勾走。」他咧嘴笑。
中央村那端有些騷動,然後突然換成老唐上線──這是他第一次跟大衛森說話。他的聲音在哀鳴的無限短波上顯得無力、喘不過氣。「給我聽好,上尉,我要知道你是否真的理解你在新爪哇的行為會迫使我採取什麼行動。如果你繼續抗命……我試著以一位理性忠誠士兵的身份跟你講理。為了確保我在中央村所有部下的安全,我會被迫告訴原住民,我們沒辦法替你的所有作為承擔責任。」
「很正確,長官。」
「我在試著跟你明白講,這意味著我們會被迫告訴他們,我們無力阻止你從新爪哇違背停戰協定。你那邊有六十六名人員,沒錯吧?我要這些人安安全全回來中央村,跟我們一起等薛克頓號回來和撐住殖民地。你是在自尋死路,我也對你的手下負有責任。」
「您才不是,長官。負責的是我。您儘管放鬆。只要你看到森林著火,就趕快爬起來和逃進哪個砍伐空地正中央,因為我們可不想把你們大夥跟著大猴一塊燒掉。」
「給我聽好,大衛森!我命令你立刻把指揮權交給泰姆巴中尉,然後到我這裡報到!」那遙遠和哀鳴的嗓音說。感到作嘔的大衛森也突然切斷無線電。他們腦袋全部壞掉了,繼續玩扮士兵的遊戲,完全迴避現實。其實,只有非常少數的人能在艱難情勢下面對現實。
正如大衛森預期,本地大猴對於他攻擊巢穴一事毫無反應。唯一控制大猴的辦法──他從一開始就曉得──是對牠們發動恐怖攻勢,保持鐵血手腕。你只要這樣做,牠們就會知道誰是老大,然後俯首稱臣。現在方圓三十公里內的許多村莊,似乎在他找到時就已經被遺棄了,但他還是讓他的人每隔幾天就去把它們燒掉。
他的手下開始緊張不安。大衛森本來叫他們繼續砍樹,畢竟這邊五十五名忠誠生存者裡面有四十八人是伐木工。不過他們心裡很清楚,地球派來的機器運輸船不會被叫下來運走木材,只會陸續抵達和在軌道繞圈子,等著永遠不會出現的降落信號。平白無故砍樹根本沒意義;這是粗工,你還不如一把火燒光它們。所以他讓那些人分組練習放火技術。現在仍然下太多雨,能練習的有限,不過起碼能讓他們想點別的事。但願他有另外那三架直升機就好了,這樣的話他就真的能實施打帶跑戰術。他考慮突襲中央村和搶走那些直升機,不過他還沒跟他最棒的手下阿拜和泰姆巴提起這點子。他有些部下要是聽到要武裝突襲自己的總部,一定會臨陣退縮。他們不斷談著「等我們跟其他人一起回家」,卻不曉得這些人早就遺棄和背叛了他們,把他們的皮賣給大猴。大衛森沒告訴他們這些;他們沒辦法承受的。
總有一天他和阿拜、泰姆巴以及另一個可靠的好傢伙會駕著直升機飛去中央村,三個人會拿著機槍跳下機,一人各搶一架直升機,接著回家去,回家去,咿呀唷[6]。帶四台打蛋機回來呵,不打破蛋就沒辦法做蛋捲。大衛森在他黑暗的平房裡不禁大笑。他決定把計劃再多瞞著一小段時間,因為光想著它就教人心癢難耐。
兩個星期後,他們差不多清光了步行距離內的大猴巢穴,森林變得乾淨整潔。再也沒有害蟲、沒有樹林間冒出的煙柱,也沒有人會從樹叢跳出來和閉緊眼睛撲到地上,等著你踐踏牠們。沒有小綠人,只有成群的樹和一些燒焦的地方。他的手下煩躁難受得要命;發動直升機襲擊的時機到了。他在一天晚上將計劃告訴阿拜、泰姆巴和普斯特。
這些人有一分鐘都沒說話。接著阿拜說:「油料怎麼辦,上尉?」
「我們的油夠用了。」
「給四架直升機不夠;它們撐不了一星期的。」
「你是說這架直升機只剩一個月的燃料?」
阿拜點頭。
「好吧,看來我們也得帶走一點油料。」
「怎麼帶走?」
「你們自己動動腦筋。」
可是他的手下全都蠢呼呼地坐在那裡。這樣讓大衛森很不悅。他們什麼事都要等他決定。大衛森生來就是領袖,可是他喜歡能自主思考的人。「去把辦法想出來,這可是你的專長,阿拜。」他說,然後出去抽根菸,甚是厭惡大家的舉動。好像他們丟掉了膽量似的。他們就是沒辦法面對冷酷的事實。
他們現在的大麻庫存不多,他也已經好幾天沒抽了。這樣對他完全沒好處。夜晚雲層很低,漆黑潮溼又溫暖,聞起來像春天。納金尼走過大衛森面前,活像個在溜冰的人,或者幾乎像個用履帶前進的機器人;這人一腳踏出滑行步伐,緩緩轉身看大衛森。大衛森站在平房的門廊上,被門口的微弱燈光照亮。納金尼是個身材龐大的電鋸操作員。「我的能量來源接在宇宙大發電機上,我關不掉。」他用單調的聲音說,瞪著大衛森。
「回你的軍營去睡一覺!」大衛森用從來沒人違抗過的嗓音說,嚴厲如鞭響。納金尼過了一會兒後小心滑步離去,動作慢條斯理和優雅。太多人服用迷幻劑越來越兇了;這玩意兒多得是,可是本來是給伐木工在星期天放鬆用的,不是給困在敵意星球上的迷你邊疆營地的士兵服用。他們沒時間嗨一下和幻想。大衛森勢必得把那東西鎖起來,然後有些手下可能就會崩潰。好吧,就讓他們崩潰吧。你不打破蛋就做不出蛋捲。也許他能把這些崩潰的人送回中央村,交換一點油料。給我兩、三桶油,我就給你們兩三個活人,忠誠的士兵和優秀的伐木工,正符合你們需要,這些人在美夢國度裡面晃得有點太遠了……
他咧嘴笑,然後走回屋內,打算在泰姆巴跟其他人身上試試這招。這時設崗在鋸木廠煙囪上的守衛大叫:「他們來了!」那人用刺耳高亢的嗓音喊,活像在玩「黑人打羅德西亞白人」[7]的孩子。西邊柵欄外面的某人也開始大叫。有把槍擊發了。
牠們也真的來了,老天爺,牠們殺過來了,真是驚人。牠們有兩千人,數以千計,沒有聲音,完全沒出聲,直到那個守衛再度尖叫;接著是一發槍響,然後是爆炸──有枚地雷引爆──然後又一個,再一個,數以百計的火炬一個個點亮,宛如火箭被拋出和竄入漆黑潮溼的空氣中。接下來柵欄頂上出現了活生生的大猴,數以千計的大猴湧入、湧來、推擠和群集。這就像大衛森小時候於地球最後一次大饑荒看過的老鼠軍團,在他長大的俄亥俄州克利夫蘭的街上親眼目睹。當時有人把老鼠從牠們的洞逼出來,迫使牠們鑽進光天化日之下和湧上牆面,化為一面抽搐的毛髮、眼睛、小手掌跟牙齒的牆。他嚇得喊媽咪,開始死命逃遠,或者那只是他小時候做過的惡夢?保持冷靜很重要。直升機停在大猴畜欄裡面;那邊仍然很暗,他也馬上就趕到了。門是鎖著的,不過他總是鎖上門,以防哪個心智軟弱的娘砲想在某個月黑風高的晚上飛去叮噹老爸那裡。大衛森彷彿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找到鑰匙、塞進鎖裡和往右轉,不過這只是因為他想保持冷靜,他也花了很長的時間才跑到直升機那邊和打開機門鎖。普斯特與阿拜這時跟在他身邊。引擎終於發出巨大隆隆聲,是打蛋的聲響,蓋過所有詭異噪音──高亢的嗓音正在喊叫、尖叫和吟唱。他們升空,地獄在底下遠去:擠滿鼠輩的獸欄正在熊熊燃燒。
「腦袋冷靜才能迅速評估緊急狀況,」大衛森說。「你們腦筋動得快,反應也快。幹得好。泰姆巴在哪?」
「肚子上插了根矛。」普斯特說。
飛行員阿拜似乎想駕駛直升機,所以大衛森把位子讓給他。大衛森爬進後面其中一個座位和往後靠,讓肌肉放鬆。森林在他們下方掃過,化為漆黑裡的黑。
「你要往哪去,阿拜?」
「中央村。」
「不行。我們不想去中央村。」
「那我們要去哪?」阿拜說,發出女孩子氣的咯咯笑。「紐約?北京?」
「讓它飛一陣子,阿拜,繞著營地飛。繞大圈,遠離聽聞範圍。」
「上尉,爪哇營地已經不存在了。」普斯特說。這人是伐木工頭,一個結實穩健的人。
「等大猴們燒完營地,我們就回去燒大猴。牠們一定有四千人擠在同一塊地方。這架直升機後面有六把火焰噴射器。咱們給牠們大概二十分鐘。先丟凝固汽油彈,然後用火焰噴射器逮住逃跑的。」
「天哪,」阿拜激烈地說。「我們有些自己人可能在那裡呢,大猴可能會抓俘虜,我們又不曉得。我才不要回去和誤燒死人類。」他沒讓直升機掉頭。
大衛森抽出左輪手槍,把槍口抵著阿拜的腦袋說:「我們要回去;所以給我振作點,小鬼,別給我惹太多麻煩。」
「我們有夠多油料讓我們飛到中央村,上尉,」飛行員說,試著低頭避免跟槍口碰觸,活像被一隻蒼蠅騷擾。「可是就這樣。我們就只有這麼多油。」
「那麼我們最好多榨一點里程出來。掉頭,阿拜。」
「我覺得我們最好去中央村,上尉。」普斯特以他冷淡的嗓音說。
這些人居然聯合起來反抗,讓大衛森氣炸了;他把手中的槍轉過來,像條蛇閃電出擊,以槍托痛打普斯特太陽穴。伐木工的身子像聖誕卡片一樣折成兩半,就這樣坐在前座,頭垂在膝蓋中間、雙手垂在地上。「把直升機掉頭,阿拜。」大衛森說,嗓音有如鞭子揮動。直升機繞個大弧回頭。
「該死,營地在哪裡?我從來沒有在晚上不靠信號引導開直升機。」阿拜說,聲音遲鈍和帶著鼻音,好像得了感冒。
「往東邊飛,找起火處。」大衛森說,聲音冷酷又輕柔。這些人沒一個有真正的耐力,連泰姆巴也是。他們沒一個能在事情真正惡化時站在他這邊。他們遲早都會聯手反抗他,因為他們就是沒辦法像他那樣承擔困境。弱者會密謀造反強者,所以強者得單打獨鬥和顧好自己。事情就只是剛好這樣罷了。營地到底在哪裡?
他們在這種空無一物的漆黑裡,應該在幾哩外就能看見燃燒的建築才是,即使在雨中也一樣。但什麼都沒出現。灰黑色的天,深黑的地面。火一定是滅了,被人滅掉。人類有可能在他逃走之後擊退了大猴嗎?這念頭像一陣冰水淋在他頭上。不,當然不可能,五十人是對付不了數千人的。不過老天在上,地雷區一定躺滿了炸得支離破碎的大猴。牠們就是該死的人數太多了,什麼都阻止不了牠們。大衛森不可能事先料到這種事。牠們是打哪來的?好多天以來,森林裡根本沒半隻大猴。牠們一定是從某處湧進來的,從四面八方躡手躡腳穿過森林過來,像鼠輩一樣鑽出牠們的洞。你沒辦法阻止上千隻那種玩意兒入侵。營地該死的在哪裡?阿拜在騙他,假裝飛回營地。「找到營地,阿拜。」他輕聲說。
「耶穌基督啊,我正在找。」男孩說。
普斯特一直沒動,彎腰倒在飛行員旁邊的椅子上。
「營地不可能憑空消失,阿拜。你有七分鐘。」
「你自己去找!」阿拜說,聲音刺耳和悶悶不樂。
「除非你跟普斯特乖乖聽話,寶貝。讓直升機飛低點。」
過了一分鐘後,阿拜說:「那看起來像條河。」
確實有條河,還有一塊大空地;可是新爪哇營地在哪?他們從北邊飛過空地時沒看見它。「一定就是這個,這邊沒其他大空地了。」阿拜說,繞回來飛過空地。他們的降落燈亮起來,可是你在光束以外的地方啥也看不見;關掉還比較好。大衛森伸手越過飛行員的肩膀關掉燈光,使得空無一物的潮溼黑暗像條黑毛巾猛地打在他們眼睛上。「老天爺,你在幹什麼!」阿拜尖叫,重新打開燈,並讓直升機朝左上方急轉彎。只是仍不夠快;巨大的樹木自夜色冒出來,跟機器撞個正著。
旋翼葉片尖叫,在猛烈旋風中將樹葉和細枝扔向明亮光柱,可是那些樹的樹幹古老又強韌。這台有翅膀的小小飛行機器往下衝,彷彿想往旁邊將自己扯離,接著就側向墜進樹林。燈光熄滅,噪音止息。
「我感覺不太好。」大衛森說,然後又說了一次。接著他住嘴,因為他沒聽到別人這麼講。然後他想到他根本不該這樣說。他感覺眩暈無力,一定是撞到了頭。阿拜不在這裡,他在哪裡?這是那架直升機,整個翻了過來,不過大衛森仍在椅子上。這裡好黑,簡直像他瞎了眼。他四處摸索,結果摸到動也不動的普斯特,這人仍彎著身塞在前椅和控制面板中間。大衛森只要一動,直升機就會晃動,他這才想到他們不是在地上,而是像風箏一樣卡在樹中間。他的頭感覺好點了,也越來越想脫離這漆黑、翻覆的機艙。他扭著鑽進駕駛座,把腿伸出機外、用手吊在直升機上,但懸掛的雙腿碰不到地面,只能碰到樹枝。最後他放手,不曉得會墜下多遠,可是他非得離開機艙不可。他只往下摔了幾呎,讓他撞到頭,不過能站起來的感覺好多了。但願四下沒有黑到伸手不見五指就好了。他腰帶上有個手電筒,他晚上在營地裡總會帶著。唯獨手電筒不見了,真好笑,一定是掉了。他最好回去直升機裡面找;也許是阿拜拿走的。阿拜故意讓直升機墜毀,拿走大衛森的手電筒和逃之夭夭。那狡猾的小混帳,跟其他人一樣。空氣很黑,充滿水氣,你也看不見該把腳往哪兒放,下面全是樹根、樹叢和一團糾結的東西。到處都有聲響,滴水聲和微弱沙沙聲,小東西在黑暗中四處偷偷摸摸移動。他最好爬回直升機拿手電筒,但他看不見要從哪邊爬回去。他的手就是摸不到機艙門底端。
森林裡有道微弱的光線,閃動和消失在林間。是阿拜拿了手電筒去勘查和確定方向,聰明的孩子。「阿拜!」大衛森用尖銳的低語喊。他試著重新看見樹林裡的那道光,結果踩上某個怪東西。他用靴子去踢,接著小心翼翼用一隻手摸,因為在看不見的時候亂摸東西不明智。他摸到很多溼黏的玩意兒,像是死老鼠。他很快抽開手。他過了一會兒後摸索其他地方;他感覺手底下有隻靴子,能摸到交叉的鞋帶。躺在他腳下的一定就是阿拜,在直升機墜毀時被拋出來了。好吧,這是阿拜的報應,他試圖扮演猶大和逃去中央村。大衛森不喜歡那堆看不見的衣服跟頭髮在手底下的溼意。他挺直身。光線又出現了,在遠方移動,被遠近的樹幹投射出黑柱影子。
大衛森把手放到槍套上。左輪手槍不在裡頭。
他本來握在手裡的,以防普斯特或阿拜採取行動。現在槍不在他手裡。一定是跟他的手電筒一起丟在直升機上。
大衛森動也不動躬身站在那裡;接著他突然拔腿狂奔。他看不見自己往哪裡跑,不斷左右撞上樹幹,腳也被樹根絆到。他摔了個狗吃屎,摔倒在樹叢間。他用四肢爬起來,試圖找地方躲。光禿禿的溼樹枝擦過和刮過他的臉。他往樹叢深處繼續鑽;他的大腦完全被腐土和植物、枯葉、腐葉、新芽、蕨葉、花、夜晚、春季和雨水的複雜氣息占據。光線完全照在他身上。他看見了大猴們。
他想起來大猴被逼到絕路時會幹嘛,還有呂波夫提過的事。他翻身躺著,頭往後仰和閉上眼。他的心臟在胸膛裡猛跳。
什麼也沒發生。
要睜開眼很難,但他最後睜開了。牠們只是站在那兒:一大群人,十或二十人。牠們帶著打獵用的矛,看起來像小玩具,但是鐵矛頭可銳利了,可以一路刺穿你的內臟。大衛森閉上眼,就這麼躺在那裡。
什麼也沒發生。
他的心跳緩和下來,感覺似乎能更清楚思考了。他內心深處有什麼在攪動,幾乎像是大笑。老天啊,牠們就是沒辦法打敗他!要是他自己人背叛了他,人類智力也幫不上他的忙,他就用自己的招數對抗牠們──像這樣裝死,觸發牠們的本能,使牠們無法殺掉任何採取這種姿勢的人。大猴只是站在他周圍,對彼此喃喃低語。牠們碰不了他,好像他是個天神。
「大衛森。」
大衛森不得不重新睜開眼。其中一隻大猴拿的樹脂火炬仍在燃燒,但火光已經轉暗,森林也轉成黯淡的灰,不再是漆黑一片。怎麼會這樣?時間才過了五或十分鐘而已。看四周仍然很難,可是現在已經不是晚上了。他能看見樹葉、樹枝和森林,能看見低頭看他的那張臉。這張面孔在毫無色調的黎明微光下不帶色彩,傷疤累累的五官看起來很像人類。那雙眼漆黑如無底洞。
「讓我起來!」大衛森突然用響亮、嘶啞的聲音說。他因為躺在溼地上,冷到身子發抖。他實在沒法躺在那裡和讓賽維爾低頭看他。
賽維爾兩手空空,但他周圍的許多小惡魔不只有矛,還拿著左輪手槍。是從他營地的彈藥庫偷來的。大衛森掙扎著站起來,衣服冷冰冰地黏在肩膀和腿肚子上,讓他直抖個不停。
「快點動手啊,」他說。「快快快點!」
賽維爾只是看著他。至少對方現在得抬頭,迎上大衛森高高在上的眼了。
「你希望我現在殺你嗎?」賽維爾問。當然,牠是從呂波夫那裡學會這種口氣;連牠的嗓音聽來都像呂波夫在說話。真是不可思議。
「這是我的選擇,是吧?」
「嗯,您整晚用那種方式躺在這裡,表示您希望我們讓你活命;可是你現在卻想死?」
大衛森的頭和胃發疼,滿心憎恨著這個說起話來像呂波夫、還饒過他一命的恐怖小怪胎。疼痛和恨意的組合害他的肚子攪動,害他作嘔和差點吐了。寒意和噁心感令他發抖。大衛森試著撐住勇氣──他突然往前踏一步,對賽維爾的臉吐口水。
賽維爾停頓了一下,接著以某種跳舞似的動作吐回來,並哈哈大笑。賽維爾仍然沒動手殺大衛森。大衛森抹掉嘴唇上的冰冷唾液。
「聽好,大衛森上尉,」大猴用那細細的小聲音說,讓大衛森感覺眩暈又難受。「你和我,我倆都是天神。你是個發瘋的神,我則不確定我是否瘋了。不過我們都是神沒錯。將來森林裡再也不會出現我們這樣的會面。我們替彼此帶來了神的賜禮;您送給我的禮物是學會殺死自己的同類,也就是謀殺。現在我盡可能禮尚往來,帶給您我同胞的賜禮,但這不會是殺戮。我想,我們會發現彼此的禮物太過沉重。但您必須獨自背負我們的禮物;您在愛須瑞的同胞告訴我,假如我把你帶去那邊,他們就得審判和殺死您,這是他們律法的規定。既然我有意讓您活著,我就不能讓您跟著其他囚犯被帶去愛須瑞;我也不能放任您在森林裡遊蕩,因為你已經造成太多傷害。所以您會被當成我們其中一位發瘋的同胞,帶去無人居住的蘭德萊島,放在那裡獨自生活。」
大衛森瞪著大猴,實在沒辦法轉開目光,好像被某種催眠力量控制了。他不能忍受;沒有人可以操縱他。沒有人能傷害他。「我真應該在你試圖偷襲我的那天,就當場把你的脖子扭斷。」他說,嗓音仍然嘶啞含糊。
「那樣或許最好,」賽維爾回答。「但是呂波夫阻止了你,正如他現在阻止我殺你。所有殺戮都結束了,砍樹也是。蘭德萊島沒有樹能砍;你們把那個地方喊作傾洩島。你們的同胞已經砍光那裡的樹,所以你沒辦法造帆船離開那裡。那裡再也沒多少東西能長出來,因此我們會帶食物給你,給你木柴燒。蘭德萊島沒有東西能殺死,沒有樹也沒有人。那裡曾經有樹和人,如今只剩它們的夢。就我感覺,那是很適合您住的地方,畢竟你得活下去。或許您會在那邊學會如何做夢,不過您更有可能只會追隨您的瘋狂道路,最終走到適當的盡頭。」
「現在就殺了我,省省你該死的幸災樂禍。」
「殺你?」賽維爾說,抬頭看大衛森的那雙眼似乎發亮,在森林的幽暗中顯得好明亮又嚇人。「我不能殺你,大衛森。你是個神。您必須自己動手。」
他轉身走開,腳步輕快,沒幾步就消失在灰色樹林之間。
一條繩索穿過大衛森的頭,在他喉嚨上稍稍綁緊。小小的矛抵上他的背和身側。他們沒有嘗試傷害他。他大可試圖逃跑,他們絕對不敢殺他。樹葉形狀的矛尖磨過,利得像剃刀。繩索輕輕扯著他脖子。他任由他們把他帶走。








賽維爾已經很久沒見到呂波夫了。那個夢跟著賽維爾去了利許威爾,在他最後一次跟大衛森說話時出現過,接著就消失,或許正沉睡於呂波夫在愛須瑞的葬身地。因為它再也沒有回來布羅特鎮找賽維爾──賽維爾現在就住在那個鎮。
不過等到「仁類」的大船歸來、他也去了愛須瑞時,呂波夫就在那兒跟他會合。呂波夫沉默又身形脆弱,非常悲傷,喚起了賽維爾心中惱人的古老悲痛。
呂波夫一直跟在他身邊,是他內心投射的影子,連他見到船艦上的「仁類」時也是。船上這些人身懷大權;除了他朋友呂波夫,這些人和他認識過的「仁類」非常不同。但他們比呂波夫堅強多了。
他的「仁類」口語已經荒廢,所以他起先大多時間讓他們說話。等到他相當能確定他們是哪種人之後,他就把他從布羅特扛來的沉重箱子交給他們。「這裡面裝著呂波夫的心血,」他說,摸索用詞。「他比其他人更了解我們。他學會我的語言和男人語言;我們一起寫下了這一切。他大致了解我們如何生活和做夢。其他人不懂。若你們願意把這些成果帶去呂波夫希望的地方,我就把它交給你們。」
高大、白皮膚的勒潘寧看起來很高興,向賽維爾致謝,跟他說那些文件確實會被帶到呂波夫希望的地方,並會受到高度重視。這讓賽維爾很高興,只是說出他朋友的名字令他心如刀割,因為他在心裡面對呂波夫時,後者的臉龐依舊悲傷不已。於是賽維爾稍微遠離「仁類」和旁觀他們:唐、葛西和愛須瑞的其他人跟大船下來的五個人站在一起。新來者模樣乾淨,宛若磨亮的新鐵;殖民者們則任由頭髮在臉上變長,所以看起來有點像巨大、黑毛髮的艾斯須人。他們仍穿著衣服,但衣服老舊不堪,也沒有保持乾淨。他們不瘦,只有老人以外,他從「愛須瑞之夜」後就生病了;不過他們看來都有些像迷途或發瘋的人。
會面在森林邊緣進行──過去三年來森林人民和「仁類」達成心照不宣的協議,雙方都沒有在此處建造洞穴或營地。賽維爾與他的同伴坐在一棵高大白蠟樹的樹蔭下,這株樹站在遠離森林林冠層的地方。它的果實還只是嫩枝上小小的綠塊,樹葉也依然又長又柔軟、不斷改變、帶著夏季的綠。大樹下的陽光很柔和,被陰影弄得斑駁。
「仁類」們商討和來來去去,最後有個人走到白蠟樹這邊,是船上那位中校,那個強悍的「仁類」。他在賽維爾身旁蹲下,沒有詢問許可,但也不帶明顯的無禮意圖。「我們能談一下嗎?」
「當然。」
「你知道我們會把所有地球人帶走。我們帶了第二艘船過來載他們。你們的世界再也不會被當作殖民地。」
「你們三天前抵達時,這就是我在布羅特聽說的訊息。」
「我想確保你了解,這是永久性的協議。我們不會回來。你們的世界實施了星際聯盟禁令。以你們的用語來說,意思就是:只要星際聯盟存在,我就能保證沒有人會再過來砍樹或搶奪你們的土地。」
「你們所有人再也不會回來。」賽維爾說,這是個陳述,也是問句。
「五個世代內不會有。完全沒有。然後也許會有少數人,十或二十人──不會超過二十──會過來跟你們的同胞交談,研究你們的世界,跟這裡有些人做的事一樣。」
「科學家,技術官,」賽維爾說,憂愁思索。「你們這些人,一次就決定好所有事情。」他說,再次地講了句介於陳述與疑問的話。
「你是什麼意思?」指揮官面露緊張。
「嗯,你說你們再也沒有人會砍艾斯須星的樹;你們全部人都會住手。可是你們住在這麼多地方。假如卡拉奇的女族長下了道命令,隔壁村的人並不會遵從,整個世界的人民當然也不會立刻服從……」
「不,這是因為你們沒有一個單一最高政府。但是我們有──現在有──我也對您保證,人們會遵守它的命令。我們所有人會立刻服從。不過說到這點,賽維爾,根據這兒殖民者告訴我的故事,當下命令時,每一座島上的每個人似乎都聽從了。你是怎麼辦到的?」
「我那時還是個神。」賽維爾面無表情地說。
指揮官走開之後,那位修長的白皮膚人漫步過來,詢問能否坐在樹的陰影下。這人舉止得體,也極為聰明,讓賽維爾感到不自在。這人跟呂波夫一樣溫和;他能理解別人,自己卻完全高深莫測。因為這些人當中最仁慈的人,跟最粗野的人一樣徹底碰不著。所以呂波夫在他內心的存在才一直刺痛賽維爾,而他亡妻席里的夢──賽維爾可以看見和摸到──則是珍貴和充滿寧靜。
「我上次來這裡時,」勒潘寧說。「我見到了這位拉吉呂波夫。我幾乎沒有機會和他說話,不過我記得他說過的事;我從那時起也有時間讀些他對於你們同胞的研究。就像你說的,這是他的心血。主要多虧他的研究,艾斯須星現在得以擺脫地球殖民地的身分。我想這種自由已經成了呂波夫畢生的努力方向。你身為他的好友,應該也發現到,他的死並未阻止他實現目標或完成旅途。」
賽維爾坐著不動;他心中的不自在轉成了恐懼。這人說起話來就像一位偉大夢者。
他默不作聲。
「你能否告訴我一件事,賽維爾,要是這問題沒冒犯你的話?我在這之後就沒有其他問題了……你們先是在史密斯營地殺了人,接著是愛須瑞這兒,最後是新爪哇營地,也就是大衛森領導叛軍的地方。全部就這樣。所以在這之後就沒有殺戮了……是嗎?你們真的沒有再殺人了嗎?」
「我沒有殺大衛森。」
「大衛森的死活無所謂。」勒潘寧說,誤解了意思。賽維爾的意思是大衛森沒有死,不過勒潘寧以為他在說他以外的人殺了大衛森。賽維爾很欣慰見到「仁類」也會犯錯,因此沒糾正對方。
「所以再也沒有其他殺戮了?」
「沒有。他們會對你作證。」賽維爾說,對上校和葛西點點頭。
「我是說你們自己人。艾斯須人殺艾斯須人。」
賽維爾沉默不語。
他抬頭看勒潘寧,看那張怪異的臉,蒼白得像白蠟樹神。那張臉迎上他的注視時,表情也變了。
「有時會有一位神出現,」賽維爾說。「帶來一件新的做法,或者必須做的新事情。新的吟唱方式,或者新的死亡。那位神會帶著這件事跨過夢之時分與世界時分之間的橋樑;等到他這麼做之後,事情就完成了。你不能把存在這世上的事物拿走,然後把它們逼回夢境裡,把它們關在用高牆和假象包圍的夢中。那樣就跟發瘋沒兩樣。事情是什麼樣,就是什麼樣。我們現在沒必要假裝不懂如何自相殘殺。」
勒潘寧將他修長的手擺在賽維爾手上,動作快又溫柔,於是賽維爾接受了觸摸,彷彿那不是陌生人的手。白蠟樹葉投下的綠金色陰影在他們身上閃動。
「但你們絕不能假裝有理由殺死彼此。謀殺沒有理由,」勒潘寧說,臉龐和呂波夫一樣焦急、悲傷。「我們該走了。我們兩天後全都會離開,我們所有人一去不復返。接著艾斯須星的森林就會恢復昔日面貌。」
呂波夫從賽維爾內心的陰影走出來,說:「我應該待在這裡。」
「呂波夫會留在這裡,」賽維爾說。「大衛森也會。他們倆都是。或許等到我死後,人們就會回到我出生之前、以及你們過來之前的模樣。但我不認為他們真會如此。」








[1] 以英國南極探險家Ernest Shackleton1874-1922)命名。
[2] 瀚星人在久遠以前到各個星球殖民,因此廣義上各星球的智慧種族都是人類,只不過外貌與某些特質有著差異。大猴口中的「人」即指廣義人類,他們將地球人視為同類;相對的,大衛森眼中只有「地球人類」,他不承認大猴跟外星人是「人」。
[3] 或許是指1878-80年的聖羅倫斯島飢荒。
[4] 《約翰福音》8:12
[5] 本篇的寫作背景是為了反越戰;這邊暗示唐上校是越南人,他的國家花了三十年擊退西方強權入侵。於是昔日的被入侵者反過來入侵別人。
[6] home again, home again, jiggety-jog,出自鵝媽媽童謠。
[7] 就是「白人打印地安人」遊戲的新版。羅德西亞為非洲南部前英國殖民地,19641979年間的辛巴威解放戰爭即是由黑人解放組織逼迫少數統治的白人政府妥協,並在辛巴威成立後回頭壓迫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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